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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回未埋旧事【上】
整夜落雪,一点点积累,将所能触及之物覆盖掩埋。
敲打几下推开窗户,震落满框新雪,迎进熹微晨光。就此放眼而去,世界被染成黑白两色,与天空湖蓝光彩俨然两界。一度沉寂于黑夜的平安京已经苏醒,人群逐渐涌上街头,又是一日初始。
“很漂亮的雪景呢。是吧,老师?”伏在窗边远眺,琥珀色双眸映出荧光,夏目弯起眉眼,笑意含在他眼底,温润如玉是君子之姿。他沉浸在雪莽之美中,不舍移开视线,只唤一声邀猫咪老师共赏。
猫咪老师被灌入的冷风激得浑身一抖,一下子炸起毛来四下蹦哒,他远远瞧一眼就兴致缺缺,嗤笑着对方无聊的兴趣,又不住抱怨要求关上窗户。他对所谓景致不屑一顾,只想寻个暖和地方,好好睡他的回笼觉,以减轻宿醉导致的阵阵头疼。
“关上关上,别打扰本大爷休息。”
夏目好笑地看他蜷缩在壁橱边避风。居室里起了暖炉,些许寒风影响不了暖和,但夏目在适当流通空气后,还是随他要求关上了窗。而后他打理着装,收拾罢居室,下楼帮忙扫雪。
新积的雪还未开融进而结冰,松软地趴在地上,无异于棉花云朵一类软绵洁净之物。成片积雪干净得像长宽无尽的白宣纸,既让人不忍破坏其完整,又引得人上前痛快地留下自己的足迹。
身随心动。当夏目被中村松子一声招呼喊回神的,才发觉自己已经踏上雪层,踩出了个猫咪老师的外形。被人看见孩子气的举动,夏目有些难为情地挠挠头,转念想干脆完成它,便跳跃起来点上猫咪的面部。最后自己退到尾巴处,拜托中村松子拍下全幅。
把雪堆到两边后,他在闲暇中随性捏好几个动物,栩栩如生的模样让住店的客人颇感兴趣。夏目微红着脸接受对方的赞扬,且将小雪人赠予客人,以作纪念。
雪霁未几,天色暗沉了些许,风强劲了几分,雪又再次落下。雪势不大,还未有柳絮因风而起时繁密,倒正是赏雪适时。中村松子端着木盘到外廊上,屈身置放沏茶,又取来两个棉垫,邀夏目一同休息。
捧着乌色茶杯,夏目细细感受着暖意似湖中涟漪般自手心泛开,一点一点蔓延到臂膀而至全身。几片雪花落到他指尖,还未渗透寒意,就被温暖消融殆尽。
他昂首望着不甚明亮的天光,再看细雪落下,覆盖所能到达之处,勾勒出冰与雪的绝景——
“真是漂亮的雪景啊。”他再次赞叹着。而冷风突兀的强烈起来,让他又紧了紧衣领。
这不是初雪,更不是他第一次看雪,但自己对雪拥有着莫名的情感——喜爱雪景,但颇难承受严冬的极寒天气;有着些许畏惧,却又极度渴望它的到来。
突然,余光闪过一道白影,夏目定神看去只见得方才堆好的雪,边上布着大大小小数个杂乱脚印。想只是阳光还有些晃眼,不大在意。
再看雪落,他起了出行的兴趣,不愿在居所荒废难得的周末闲暇,撑起伞出门,漫无目的地四下游荡。
雪中的光格外虚幻,经不断折射而形成晶莹光彩。远远看去,人仿佛融入幻境,身形逐渐虚无缥缈。
他脚步骤顿。
夏目警惕地回身张望,而眼前仍只有寻常街道与层层积雪,毫无异常。
太过平静,反而让他畏惧。常年被妖怪追逐,他渐渐形成了感知妖怪的能力,此刻他分明感受到欺身而来的压迫,周围景象却无丝毫变化——相当强大的妖怪。
不动声色地打量一番,夏目极力稳定情绪,装作不曾意识到妖怪逼近的模样,常速前行。而强烈的妖气也步步紧逼,夏目看似平静的每一步,都像走在刀尖上,稍不留神,便被刺得鲜血淋漓。
直至走进喧嚣四起的繁华大道,他才摆脱那如芒在背的紧迫感。他寻了棵树倚靠歇息,轻轻喘息着平复心跳,甚至于扯动衣襟散去湿气,以减轻闷热与严寒极度对比下的不适。
他不知妖怪因何而退去。或许是妖怪瞧不出端倪,或许是熙熙攘攘的人群让妖怪回避,也可能只是妖怪一时兴起又兴尽离去。总之无论哪种,他已经安全了。
夏目扬起头,满树白樱入他眼中,世界都归于最纯净的白。
似是万物俱寂,心外再无旁骛。这一瞬的新奇美景掠去他所有心神。他有所领悟,又刹那一无所得,在下个瞬间所有念想全都消弭。
只有一道雪白在他心底刻下印记。
他晃了晃头让大脑清醒,走上街道。这里要比旅舍那一片充满活力,人来人往车水马龙,商铺琳琅满目热闹非凡,是青年人都喜爱的娱乐之地。
但夏目不喜欢。
他在祥和的小镇得到温柔,就再难习惯繁华的都市,许是他潜意识中看出了其中冰冷,所以尽可能地躲开。在此他人向往之所,夏目只有惶恐。
“是夏目…贵志吗?”
突然被颇显富态的中年妇女拦住,那人陌生的面容让夏目退开几步,他点头承认,另一方面小心地打量着她,搜索记忆中残存的印象。察觉到他的警惕,妇女不露痕迹地皱了眉头,又换回礼节性的笑脸,继续同夏目寒暄。
几句之后,夏目才想起,自己曾在这位桥本夫人家中寄住,度过了一个冬假,又搬去了另一户人家。相处时间不长,以至于没留下多少印象。
即便是有,也是一如往常的寂寞吧……
桥本夫人问过几句家常,见夏目空手行走在京都的街道,好奇地问,“现在是,寄住在这里吗?”
“不。在读大学。”
“是吗。时间过得真快啊,你也确实长大了。”
桥本夫人哑然,她看着眼前这个青年,毫无当年的怯懦,不卑不亢,如竹挺立而清雅。而记忆中的孩子,总是缩在最角落,以“客气”疏离所有接近的人。那些试图接近的人,也渐渐因恐惧而退却。
礼貌地告别,夏目向她反方向而去。桥本夫人目送他离去,看着他的背影,下意识地靠近丈夫,“那个孩子,现在还是一个人吗?尽管只是偶尔,可那时还是有人陪着他啊。”
“我想,不会的。现在的他,一定找到了值得赋予真心的人了。”
青年的身影融进雪中,归入属于他的一片纯净;那不甚明亮的天光让雪光柔和,揉碎虚幻与真实,通往同他一般温暖的世界。
日光渐渐从熹微转向强烈,耀人眼目,将把冰雪消融。光线游离在冰上,将世界勾勒地更为虚幻而美好,仿佛人间即是高天原。
夏目告别了桥本夫妇,而被唤醒的记忆不断扰乱着他,以至失去了兴致。他乘兴而来,本是属意这片雪景,此刻已索然无味,只想早早归去,以摆脱记忆的困扰。
他不断加快脚步,像是要把让他困扰的雪甩在背后,却又一直迎面相逢。终于他跑了起来,在旁人异样的眼光中,他冲进店铺买到中村松子拜托的物品,再一头栽入本让他欣喜、而让他烦躁的雪堆中,径直奔向归所。
归去的地方,有他能够依赖的存在。
可他忍不住害怕。
记忆中的雪,是伴随着可怕遭遇的初雪。尽管时间流逝让记忆褪色,新的回忆覆盖了初雪祭的恐惧,身边也出现了能够改变自己、值得以来的人或妖,但那可怖却烙在最深处,只消些许引线,便会瞬间炸开,给予精神上最沉重的打击。
当可怖回忆被斑的温暖所替代时,夏目一度认为他已不再畏惧,无论是与人的交往,还是与妖怪的相处。但重新面对当时的人与事,他才惊觉恐惧从未消除。
也不只是恐惧。一旦有意识地接触过往,意识深处便会给予回应,他忘却了细节,只体会到那是可怕、孤独并存的一段时光,仅存有一丝丝温暖。而那温暖,反而更凸显被抛弃的悲哀。
抛弃?……
夏目停下脚步,惊讶之色流露于表。
那时的他,与某人共处过?在充斥着寂寞的幼年中,有人曾给予他温暖吗……尽管最后还是孤身一人。
但是!
夏目急切地回过身,却望着去时的路踌躇。他已不仅仅是惊讶,甚至是惊喜,想要找到桥本夫妇问个究竟,是否还能找到那个陪伴过他的人。无所谓受到人关照或漠视,现在他更感激年幼时的每一份温暖。
可惜仅有偶遇时问候,此外他与桥本夫妇再无联系。何况时过境迁,哪里能从茫茫人海中,找到一个毫无印象的人。
他颇为失望,但心情逐渐明朗起来。眼前的雪也不再让他排斥,反倒生出一丝眷恋。
欣然地收起伞,接受细雪轻抚,夏目漾着笑意微微昂头,感受风与雪在暖和阳光下的触感,此刻从心底溢出暖意而遍布全身,再无严冬寒冷。
记忆又浮现出些许片段,他曾在相同的细雪时,被人温柔地抚过发顶。许是从未被如此对待,那时他欣喜地仰起头,感受那人掌心的温热,就有冬阳无法给予的温暖。
望着前路,目光所能及处皆被雪覆盖,泛着晶莹色泽,天地只余下雪白一色。人来人往变得频繁,喧嚣消去了寒冰的不近人情,添得几分活力。
他向着归所奔去,似是黑夜中寻得一盏明灯,只需触及,就得到了整个世界。
有谁!……是刚刚的妖怪!
猛然顿住身子,夏目像被束缚了腿脚,再也移动不得半分,身体也因惯性前倾。摔在地面前,他眼前雪白尽成乌黑,失去意识。
狂风骤起,夹着雪席卷而过,地面又是一片干净,毫无人迹。
“呣,找错人了。”
夏目隐约听见陌生的声音,眼前却是一片黑暗,他试图寻找声音所在的方向,却不得所踪。不说睁开眼,他就连出声也做不到,仿佛被囚禁在深海,无声无息。
“是吗。就是他,那个摸清了世间规律的家伙,也敌不过岁月催人。”
他?不是指玲子吗……夏目屏息静听,尽管意识还未完全清醒,但这不妨碍他思考,反倒是摒除了所有干扰,能让他更清晰地整理思路。
“人类太弱小了,逆天而行永远夺不过天地律令。即便强求长生,化人为妖,也不过一场竹篮打水。”
不及夏目反应,本被夺去视觉的他一瞬间恢复光明,方才的声响却完全消失,就好像不曾存在一般。强光刺激让他双眼不适,甚至流出泪水来缓解酸疼,长久适应后,他才看清周遭模样。
明亮天空一下切换到黄昏,而细雪不止,熟悉街道变为陌生公园。夏目则站在公园不远处,倚着路灯望向公园方向。许是雪的缘故,公园里少了嬉笑玩乐的孩童,偶尔路过散步的老年人,显得格外冷清。
只有一个男孩孤零零地坐在秋千上,时不时踢过几块小石子,垂下脑袋晃着脚,像是被遗弃的幼犬蜷缩在自己的世界里舔舐伤口。
夏目看不清男孩的模样,但在他眼中,那就是曾经的自己。
不被人信任,被人排斥,没有家的他只能逃离可怕的人群,独自忍受伤口的疼痛和内心寂寞,再败犬般灰溜溜的回去,如此往复,永远是一个人。
他想靠近过去的自己,就像年幼时遇到过的妖怪,怀揣着同等的寂寞,去给予微弱而不可或缺的温暖与陪伴。即便他明知道这是幻境,甚至只是记忆的投影,他也放不下那么孤寂的背影。
“一个人很危险哦。”
男孩怯生地抬头,倒映出清秀面容的浅褐眸子氤氲着水汽,藏不住慌乱之色。但紧盯夏目片刻,他反而渐渐放松下来,似乎有潜意识在提示他,眼前的青年并无恶意,恰恰相反,是值得信任之人。
“……谢谢。但是,不用管我。”不适应毫无恶意的目光,男孩移开视线,颇不自在地攥紧了铁链。
目光略过,他无意间朝夏目身后望了一眼,脸色骤然苍白,因惊恐而剧烈收缩的瞳孔中映出常人不可见的妖物——鬼面人形的妖怪通体漆黑,面部空白五官具失,右手正扬起斧刃直劈而下!
危险……!男孩正脱口欲出,话语被猛然的失重感截断。青年一把抱起他扛到肩上,漂亮地旋身闪避砍击,一甩手凭空变出一叠纸人,捻在两指间浮空画下咒文,弹指引出纸人为锁链,将妖怪缠绕几圈后死死束缚,直至妖怪化为黑烟散去。
男孩愕然目睹一切,再看夏目时的眼神多了些敬畏和好奇。黑烟已经散得一干二净,他犹豫再三,弱声问着:“它还活着吗?”
夏目不禁一愣,而后绽开笑意。明明正因恐惧而微颤身子,男孩却出乎意料地留了几分怜悯,保留着内心的柔软与宽容。
不,也许该是意料中的。
“只是驱逐它,没有消灭。”夏目安抚地摸摸男孩的脑袋,想消除他的不安,“它已经远离这里了,而我才是目标,别担心。”
温和的态度起了作用,男孩渐渐大起胆子,鼓起勇气向夏目搭话。无论什么问题,夏目都浅笑着一句句回答,两人的距离正一点点拉进。
他从未这么愉快地畅谈,即便是初识也能卸下心防,将那些为人厌弃的苦衷袒露,得到安慰和温暖。这是第一次遇见能够理解他、接近他的人。
……人,人类?
记忆瞬间翻涌而上,男孩绷紧了脊背,被显而易见的不安包围着。
他……是妖怪吧。我怎么可能遇到和我一样的人,一定是和那时的姐……不,妖怪一样,拿我消遣寂寞而已。
夏目觉察到逐渐冷淡的气氛,但他明白缘故,便不点破男孩的沉默。相比较下,他惊讶于能够在幻境或梦境中接触事物;而即便是虚假,他也满足了。
“已经很迟了,该回家了。”男孩闻声看去,是邻居家的大婶,正拎着菜篮路过公园,“旁边那位是……?相当面生呢。”
男孩微怔,随即一跃而起,步子轻快得要跳起,欣喜之色显而易见。他到妇女身旁向她介绍,言语中的雀跃如同得到了世界一番宝物,迫不及待向全世界展示。
“大哥哥,明天也会来吗?”保证了会即刻回去,男孩目送妇女离开,立即转身询问夏目,眼中闪烁着星辰般璀璨的期待,让人不忍拒绝。
但他不能。夏目暗自叹惋这仅是幻境,自梦中醒来便只剩记忆,无论如何都不会成为真实。他没有正面回答,以一句“有机会的话”送走了男孩。
最后一掠日光沉入西天,道灯明灭着亮起,给完全沉寂的街道一点光明。雪渐渐堆积,覆了薄层在各处,公园也空旷寂静得没有一丝回声,夜幕再无热闹只有冷清。
夏目在原地久久伫立,轻轻合眼,忘却了时间空间,意识不知不觉间飘散。不知过去多久,他睁开眼,是熟悉的居所。身旁的猫咪被惊醒,起身探望一眼又重新伏下,继续享用美食的美梦。
夏目毫无察觉,他尚且沉浸在雪夜中空无一人的公园,连身体还残存着冰冷。他覆掌在面,藏住了神情,却不知情绪已表露无遗。
那是他曾经残缺的童年,也是一直以来的遗憾。尽管只是梦境,他却亲手补齐了缺憾。
这是何其慰然。
又是何等悲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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贴子没了,这里做个存档,一来留念,二来敦促自己善始善终。
是很久之前的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