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宵

　　束之高阁无人识，即使是书这般的死物，也会寂寞吧。

　　虽然知道藏书阁的大小以及藏书量，但是亲眼见看见又是另外一回事，即使是玄鸣，也微微感慨了一声。
　　“不愧是皇家。”
　　薛愈将两人请进了藏书阁，仅仅点着一盏蜡烛也能够看见惊人的藏书，有一大部分正散落在地上，零零散散分着堆，还有许多打开的书页，看上去在不久前这里还在忙。
　　“这是在干什么？”玄鸣问。
　　“在分类，将那些空白的书找出来……不找不知道，一找那么多……啊啊啊啊找不回来我和爷爷保准完蛋……”
　　看着薛愈露出一脸“我要去撞书柜”的表情，玄鸣轻咳了一声，接着让步轻尘上前，坐了下来。
　　“那么，道长，接下去该怎么办？”
　　“可能会麻烦薛少爷你一会儿。”
　　“没有关系，只要能够找出来是谁弄走了书再麻烦也不担心！”
　　“那么不好意思了。”这句话是在薛愈说完后，步轻尘接上的。
　　步轻尘伸出食指和中指，飞快地抵着薛愈的额头：“眠。”
　　将瞬间陷入昏睡的薛愈放在一旁，步轻尘看向玄鸣，在自家师傅点头之后，步轻尘坐到玄鸣身边，任由玄鸣为两人共同布下了隐字诀，便静静地看着瘫在地上的书。
　　大概是过了有那么一两个时辰，在一旁点着的蜡烛就要烧光的时候，玄鸣做了一个手势，步轻尘微微点头，将事先准备好的符纸放在了书旁。
　　书堆里渐渐传来了细小的声音。
　　那是仿若春蚕啃食桑叶一般的声音，悉悉索索的，伴随着声音的，还有细微的墨香。
　　步轻尘眯起眼睛——摊开的书页之上，多了许多有如同虱子一般大小的黑点，缓缓聚在书上。自己面前的这本也有不少黑点停在摊开的书页中，开始啃食上头的墨字。
　　随着啃食的字数的增加，那些原本虱子大小的黑点渐渐长大，在啃食完大约一排字之后，就已经有可以吐丝的春蚕那么大了；然而因为身形变大了，因此啃食的速度也不是之前可以比的，这些虫子开始散开来，顺着书页爬到了其他页面，在这个过程之中，悉悉索索的声音始终没有停下来。那些虫子在爬过书页的时候，也没有翻动书本，整条虫子就像是书页之上的墨迹一般没有丝毫厚度，贴着书页挪动到各个地方。
　　过不了多久，有一条虫子离开了书页爬到了一边，而这时候虫子已经长成了蚯蚓般大小，身上有着许多的分节。这时虫子已经不再啃食书上的字，缩成一团。可以看见虫子身上的分节飞快地生出了细长的翅膀，全身化作了许多的带着翅膀的小虫，留下了一条死皮。正当那些长着翅膀的小虫展翅准备飞走的时候，玄鸣伸手微指，之前放在地上的符纸发出的微光迅速笼罩了其中的一只小虫，其余的小虫因为受到惊吓，飞快地四处散开，玄鸣伸出手指，让被抓住的小虫停在其上，微微眯起了眼睛。
　　这只虫子有着仿若蚊子一般的外形，却仅仅有着一对翅膀，没有细长的喙和触角，身体细长，两对足，呈现出乌黑的墨色，认真看的话，可以看见小虫身上的纹路，是个变形了的字。
　　“……果然是这些字吗？”玄鸣叹了口气，挥挥手，打散了微光，那只虫子便飞快地逃离了这个地方。
　　“师傅？”
　　“叫醒薛少爷吧，我回去准备些东西，你就让他在这儿让人把那些缺字的书准备好，顺便准备好足以装下那些书的水缸。”
　　“是，师傅。”

　　玄鸣再次到了藏书阁的时候，薛愈已经照着步轻尘所转告的，将已经整理出来的书本全部都垒在了一旁，也准备可好几个大水缸，一切都等着玄鸣进行下一步。
　　玄鸣看了看放在一旁的书，转头向步轻尘，吩咐到：“开始吧，现在来不及等所有的书找齐了。把那些书丢到水缸里。”
　　“好的，师傅。”
　　步轻尘应下来，接着带上了一些人，将书籍轻轻放入缸底，垒好了才放入下面一批。对待书温柔的态度，与邪伢简直是天壤之别。当然，作为一只不爱读书的狐狸，邪伢从来就不觉得自己哪里有错。
　　“道长，这是……”
　　“马上就好了，稍微再等一会吧，薛少爷。”
　　“嗯，好，好的。”
　　直到最后一本书被放好，玄鸣检查确定无误之后，从袖子中掏出了几个小玉瓶交给了步轻尘，轻轻摇晃，可以听见里头的水声。自己则又掏出了几张叠好的白纸，打开来之后，上头尽是用墨水随意涂抹的几个小图案。
　　藏书阁的众人因为玄鸣的吩咐，离开了这些大缸，只能够看见玄鸣将这些的纸片放入了缸中，接着，步轻尘打开了小玉瓶，将里头的液体一倾而下，直直倒在了纸片之上，一股浓烈的墨香扑鼻而来。
　　没有理会藏书阁众人的哗然，玄鸣让步轻尘接连在几个缸子里进行了相同的动作，整个藏书阁都被浓烈的墨香所包裹。
　　等到步轻尘也退到一旁，薛愈忍不住凑上前，问到：“步捕头……这是在？”
　　步轻尘没有回答薛愈的问题，反而问：“……薛少爷，皇上在下旨晒书之前，来过这里吗？”
　　没能想到步轻尘会问出这样的问题，薛愈惊愕过后想了想，答：“好像曾经到过一次……爷爷似乎还提起过什么意见，但是圣上没有同意……”
　　“那就是了。”玄鸣站在一旁，说，“这些虫，是因为薛中丞而来的。”
　　在玄鸣的话音中，渐渐升起的太阳，照亮了藏书阁的前坪，也让所有人看清了围绕在大缸前的小虫。
　　漫天飞舞的黑点，围绕着那些大缸，一只一只浸入大缸之中，发出了细微的落水声。透过清晨的阳光，任谁都能够看出，飞舞在天际的是那些墨字。
　　“……薛中丞，果真是爱书的人啊。”玄鸣微微感慨了一句，转身离去。
　　到底要怎样的心情，才能够让书中的字感知，从而迫不及待地离开这里？
　　字虫的回归花了整整一天，步轻尘一直呆在周围看着。薛愈虽然一开始好奇地与其他人一同围观这样的异景，之后却醒悟过来，又命人继续寻找缺字的书籍丢进水缸。然而直到墨香散去，步轻尘也还是能看见零散的字虫不愿离去，却又不愿自动回归原本的书籍。
　　……藏书阁藏书数目之多，仅仅这么些日子找不全也是正常的。
　　接下去，得看薛中丞的意愿了吧？

　　身后传来牢门打开的声音，来人虽然没有说话，但是背对着墙的薛中丞也能够知道来人的身份。
　　薛中丞什么也没有说。
　　“……薛愈找回了那些书，虽然并不是全部。”即使牢里的老人没有说话的意愿，来人也开口说了下去，“他告诉朕，是轩辕堂的玄鸣道长帮的忙。”
　　薛中丞还是什么也没说。
　　“玄鸣道长说，那些以书上的字为食，并使其生出双翅，得以离开书页的小虫，是为您而来的。”
　　“薛中丞，就不能够告诉朕，是为什么？”
　　听见最后一句问话，原本面壁的老人微微挪动了身子，转过身来，直视着青年。
　　“圣上，微臣说过了不是吗？书自诞生便是为了给予人阅读，先帝在位的时候我便已经提议，但是当时谁也没有同意。”老人叹了口气，接着说，“藏书阁的书虽多，但是终日束之高阁，无人阅读。那些字，也寂寞了吧。”
　　青年默。
　　“圣上，您尚且年幼的时候还乐意前往藏书阁观书，即位之后便再也没有来过。微臣的上次对您所说并不是一时起意。圣上，将这些书借阅出去吧。与其束之高阁，不如放给天下之人阅读，学子有所学，对于圣上来说并不是坏事啊。”
　　“但里头毕竟有不利于皇家的知识。薛中丞，您比我更清楚不是吗？”
　　“有谋反之心的人，即使不教导其用兵之道，也会招收兵马暴乱；有辅助之心的人，即使教导其为君之道，也只会辅助其主。这一点，在您小时候，微臣就已经说过了啊……”
　　少年传来轻轻的叹息声，接着露出了笑容：“……我错了，老师。”
　　“呵……”薛中丞闭上了眼睛，发出了轻微的笑声。
　　“您毕竟是长大了啊。”
　　“我已经下令了，老师。藏书阁的众人从今日起整理藏书阁所有的藏书，孤本和珍本进行抄录，在民间建立书局，将这些书供学子借阅。”
　　薛中丞睁开眼睛，眼前的少年面容依旧，几分讨好地笑容挂在脸上，就如同当年在太师的教导之下偷偷溜到藏书阁玩耍之后被发现，恳求着不让报信的小皇子。
　　“……谢圣上。”

　　“今年来京中的学子真是多啊。”邪伢站在轩辕堂墙上，看着外头来来往往的人群说。
　　“因为圣上开放藏书阁了，天下学子谁不想进去看看？”天涯头也不抬，依旧在大堂认真品茶。
　　开放了藏书阁，之前明明还有许多未整理的缺字书籍，现在却一本找不到了，想来宫中的人可以为此惊奇一段时间。
　　“那个爱哭鬼现在大概和薛中丞一起忙得要死吧。”
　　薛愈吗？天涯想了想，露出了笑容：“那家伙正缠着轻尘吧，也难为不过是想进去看看书的轻尘了。”
　　“咦？”
　　感受得到墙上的狐狸投过来的目光，天涯用茶杯盖子刮了刮茶水上的茶叶末，喝了一口才说：“忙得痛不欲生乐在其中的薛愈正缠着轻尘让给想想办法，能不能让那些字虫来帮忙管理书籍。要是借走书的人不还，就让那些字自己飞回来。”
　　邪伢露出了震惊的表情：“不愧是薛大人一家的人啊。”
　　不过既然能让字虫自己离开而又归来，这种事情真的做不出来吗？
　　谁知道呢。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