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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回•一杯酒，大江流(上）
朝天门是嘉陵江长途跋涉的终点，而岷江水赶了那么远的路风尘仆仆来到这里，依旧没磨掉那爱跳爱叫的性子，向前卷起一片又一片滔滔白浪。而在没有蛟龙肆虐的日子里，嘉陵江水温婉地替准备长途跋涉的岷江水奉上一捧清澄和柔和，然后，属于长江的征途就要在两江相遇那渭泾分明又水乳难分的弯曲的分界线上准备起锚。
正是春末夏初的好时候，江水里有成群的半大小子在玩耍，白生生黑黝黝的小崽儿们在水里追逐笑闹着，这情形在白秋练们都一去不回的另一个时空是决计看不到的。
朝天门汇聚了人间的百态，有等活儿的挑夫棒棒，挎着篮子叫卖水果的小哥，算命的瞎子拄着竹幡被人潮拥着不由自主向前走，卖狗皮膏药的把式在忙着找场子，苦哈哈们蹲在担担面的挑子前呼噜呼噜地咽着面，游方的和尚正在人多的地方表演着吃炭块。
一艘乌蓬船靠了岸，我正了正头上青竹冠，掸了掸身上水合色道服，再扶了扶肩上背的古剑和竹筒，迫不及待撩起舱口苇帘，跳下船来。
码头上有温热潮湿的江风吹过来，但却意外地让人觉得心情舒爽。
“渝州城，贫道又回来啦~”
“试问昔日控弦羽人，今何在？”
“唉唉，人生，真个是寂寞如雪啊……”
“……道长，你让开一点，我要栓缆绳了。”
白家的老大阿沧要留在码头看船，这里不比灌县那种小地方，把橹背在身上就能防住了偷船的宵小，他们又是头一次跑这样远路，人生地不熟的，只是听那卖豆花饭的表叔大力吹捧有个游方的道士出手如何如何阔绰，心一横就冒了这个险。何况江上船工都有帮有会，没个人在码头上烧香关说，只怕转眼间就被人冲翻了船。
照着阿沧的意思，他弟弟浪生本该在灌县的书院好好读书，将来好考取个功名，但这一趟路实在太远，这个当哥的又拗不过弟弟，只得也让他上了船帮忙——但是话又说回来了，就算浪生没见过世面，想趁机会进了渝州城好好开开眼界，你也不该托我照看不是？这般清秀的孩子跟我一道士身边，引起某些人误会或者把我当成拍花的还在其次，须知这渝州城里可是铁甲团的分舵所在，上一回他们为追杀我弄出个“满城尽是废柴货”的三流戏码来，我仗着符法诡异，遁术迅捷和蛟龙现世的机会，加上苏门那狐狸的放水，勉强逃了；这一次，带着个拖油瓶，一个不留神就请等着被铁甲鹤雪团的那些鸟人射成刺猬好了。
我这般有些惴惴，有些自炫地踏上了山城的石板路，拉了拉肩上松文古定剑和青竹符箧的系带，免费奉送给身后那显然有些拘谨的小男生一个充满阳光的微笑：
“要切城里耍唆？你恁个跟我走嘛！”
一句不伦不类的渝州话刚出口，结果说笑话的人却首先撑不住了，只好假装咳嗽着撇开头，大袖一扬，混进了人群里，白家的老实孩子慌不迭地追了上来。
熙熙攘攘的山道上，有人道服飘扬，身后有个老实的孩子亦步亦趋地跟着。
但是浪生不知道，我正很有胡汉三气质地在心头狞笑着：哈，哈，哈，铁甲团的废柴们，我煮酒成云又回来啦！
这证明，牛拉到纽约华尔街也还是牛，煮酒成云打扮得再仙风道骨，本质上还是一小市民出身的暴发户。
一别多半月，渝州街道上练地摊的道士和尚江湖中人还是一如既往的多。渝州城的人们匆匆忙忙地在蜿蜒崎岖的台阶上来来往往，向左转就上了一个望不到顶的大坡，向右转又是一个九曲回肠的急弯，不得不说，在这样连小巷也带着台阶的地方，占在路边练地摊有时实在是一个比较考验心理素质和个人修养——
“把马牵开些，我的药材都要被这畜生嚼了！”
“不过是些藤条和野草树叶而已，你凶什么！”
“小子！有胆你再说一遍？！”
“秃驴！本少爷怕了你不成！”
“谁在这打架斗殴？——照顾好我七舅姥爷！”
……
“所以说，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外面的世界也很无奈。”我一脸沧桑样地把面色发白的小尾巴拖着踅进路边的一家药铺，身后，手托铜钵的大和尚和青衣负剑的小帅哥正被一个其貌不扬的小捕快撵得鸡飞狗跳。
然而接连跑了几家药铺之后，我却渐渐地笑不出来了：
“什么？行军丹、还神丹全都缺货？”
“道爷你不要嚷嚷，看到没得？缺货的惨老……”
“那济生散、补心丹、参合丸什么的也成……”
老板摇着蒲扇，很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把药柜一个个拉开，空荡荡的药柜大张着嘴，懒洋洋地朝我展示着胡桃木的衬底。
看着那笑得比哭还难看的店老板，我只得悻悻地道：“……那就先称些首乌和黄精吧。”
老板还没答话，背后有个女子已经娇生生地接口道：
“道长，这家的药材我包圆了，你还是去……”
这声音听着十分地耳熟，我不觉偏过头去，和那银梳银环的苗女正好打了个照面，结果异口同声地道了声：
“咦？刁钻道士！”
“哈？狡猾丫头！”
那挎着弯刀身穿超短苗裙的，不是一庭香雪又是哪个？
……
………
“实在不明白，你现在还有胆子上渝州来作什么？”青石台阶上，有美人单脚蹦跳而行，看上去就像老相片里弄堂口的小女生正在玩跳房子。美人笑面如桃花，鼻子眉眼都是柔美的曲线，但是我盯着那微泛孔雀蓝的苗刀和苗裙上那个悉悉索索微颤的小竹笼，想起南诏传里“铸时以毒药并冶，淬以马血，伤人即死”，想起多脚多毛的蜈蚣蜘蛛，还是朝边上微微挪开了点。
“没什么，坐船路过，觉得身上丹药不太够，所以上岸来买点。”我习惯性地露出有点无赖的微笑，摸了摸下巴又说道，“我这次要出远门了。”
“哦。”
反应出乎意料的平淡。
“你不问问为什么吗？”
“让你这样的修道人不得不坐船出远门办的事情，我看还是不要打听比较好——你可别想着拖我下水，上回驿站那种事，有一次也就够了。”
“其实猫在渝州不也挺无聊的，到别的地方见识见识也好。”
“话是不错，可是道长啊，那也得等我作完了这票生意再说，小女子可和财神爷没什么私怨——对了，你不是要买药么？如今渝州市面上缺药材，可是让我赚了不少——百草蜘蛛、陈皮守宫、人参蛆、莹月蛾，要什么？我算你八折！”
“啊哈哈，谢了，临下山的时候还带了点丹药，省着些也还将就够用的……”
“何必那么见外，你我也算老交情了不是么——对了，自从铁甲团为争夺嘉陵江那条蛟龙的肉身魂魄和天道盟大打出手以后，这渝州城是越发的不安生了，最近那帮铁甲团的连吃好几次暗亏，台面上虽然还没和天道盟撕破脸，双方的小动作可是不断，听说铁甲团的华碧海还花了高价要请你这位天道盟客卿去转世呢。”
“哦，能被高价悬赏，虽然不太舒服，但是这也是对咱的一种肯定不是么。”
一个道士一个苗女就这么旁若无人地边走边谈着些江湖事，浪生倒也知趣，早早地退到后头远远地跟着，不知道的还以为这孩子是一庭香雪的跟班或者我这妖道的徒弟。
彼此默契地踱到街边石梯坎的黄桷树下，在不起眼的茶摊旁分宾主落座，她将一碗浓浓酽酽的老荫茶递了过来，我摘下腰间葫芦，斟满一碗洞天乳酒推了过去。
“以茶代酒，祝道长一路顺风。”
“以酒代茶，祝姑娘日进斗金。”
“三峡那近来不怎么太平，坐在船上，总是要留神水耗子的。”
“哦，水贼的事儿，到了你我眼里，还真不算什么事情。”
说这话的时候，我一仰头将一大碗沁脾解暑的老荫茶灌了下去，顺道遮掩了自己脸上那点煞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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