卒

　　剜眼路金这一辈子究竟还剩下几个钟点？

　　我有些好奇，但这个问题却不知道拿去问谁。

　　最长的针滴答滴答跑完一圈，第二长的针前进一小格；第二长的针跑完一圈，最短的就可以往前一大格。一点一点流失着的这种东西，有时候我觉得它充满意义，有时回头一看一无所获，又会觉得它不过尔尔。

　　我是一个等待宣判的人，但我却在等待着的长椅上睡着了。

　　这或许让押送我的人有些吃惊，我朦朦胧胧能听到他们在小声地议论我，说这人不知道我们的极刑是怎样的吗？她可真沉得住气。

　　扈林隼人的极刑，其实我是晓得的。和勃良艮的剐刑不同，也不同于我常用的水煮，他们喜欢支好钢铁的刑架，下面堆好木炭，把人挂在离炭火约一米的地方慢慢烤熟。这个叫做烙刑。

　　我并不是因为沉不住气才睡着的。没有烟来提神，困意无边无际，我便无力抵抗只好随它去。

　　谁爱烤谁来烤，但是现在我要睡觉。

　　没睡多久有人到了面前，拿枪杆子戳我一下我，我只好醒过来。

　　怎么，这么快烧烤架就搭好了？

　　“喂，二麻路金。”

　　“我在。”

　　“大将军要见你，你跟我来。”

　　果然最后的过场还是免不了。我顺从地站起来随他去。走上楼梯，穿过花岗岩的大厅，走过了宁静的长长走廊，走过被炸掉三分之一的有风灌进来的室内花园。

　　所有的花都被风吹得萎靡了下去，象是被盐巴腌过的青菜。

　　花园尽头有一扇门，旁边的人替我打开它。

　　“你进去吧。”

　　“我一个人？”

　　我往里看一眼，里头也只有一个人。这帮人不怕我跟他打起来吗？

　　“对，你一个人进去。”

　　押我的人强调一次。

　　于是我依言进去了，那门便在我身后阂拢。门内很宽敞，灯光微弱快要变成红色了，有人站在窗户边，从我的角度看过去只看得到剪影。

　　那人转过头来。

　　我疑惑了。怎么扈林隼人的大将也是个女人吗？

　　这世道女人真厉害。

　　“你身上是什么？”

　　红发碧眼，穿着制服的女人望我一眼。她大约指的是我身上的垃圾和口水。

　　“来这里的路上你们送的东西。”

　　我据实以告。

　　“怎么不擦一擦？”

　　“我擦过，不过擦完很快又有了。”

　　那女人略想了想。

　　“……原来是这样的人……”她自顾自地说给自己听，发音含混，“倒真的跟他说的很象……”

　　“谁？”
　　后面那句我没听懂，只好打断了她的话问她，“跟谁说的很象？”

　　“你没必要知道这个。”

　　她回过神来，生硬地答我。

　　好吧我不问就是。

　　房间里有点热，一路上又吹多了冷风，我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金刚也会生锈的一天，这是真理。

　　对面的女人于是皱了皱眉毛。

　　半晌。

　　“喂，二麻路金，把你那身衣服脱了。”

　　“啊？”
　　我骇异了。

　　原来你们烤人是要脱了衣服烤的吗？以前怎么没有人这样告诉过我？

　　“让你脱你就脱。”

　　我踌躇着。

　　“要不然我让守在外面的人来帮你？”

　　“不用，我自己来好了。”

　　于是很快又脱成了赤条条一个。

　　“你背上是什么？”

　　她不晓得什么时候绕道我身后，看见我的刺青便问。

　　“哦，这个是黑寡妇蜘蛛，它肚子上有颗六芒星。”

　　“有什么含义吗？”

　　“或许有，但我不知道。”

　　“什么时候文上去的？”
　　这女人不知不觉问了和迭哥相同的话。

　　我禁不住略发了一回愣。

　　“不知道。”

　　我用同上次相同的话回答她。

　　她也懒得刨根问底，只是抱了我脱下去的衣服到了门边，开门欲走，临走时指了指房间里的另一道门。
　　“后面有浴室，你去那里顺便把头发也洗洗干净。”

　　#######################

　　我发觉自己身在一个奇异的，我所不能理解的，踩不到底的处境里。

　　浴室里头雾气蒸腾，头顶的水喉流出来温暖的水，流到我的头上再流到我的脚底。似乎这样的场景只能用惬意来形容，让人不由自主生出身在家中的错觉，仿佛之前的一切从未发生过，不过是一场梦，而现在梦醒了一切照旧。

　　我困惑地撮着头发。白色跑沫流到我眼睛里，微微刺痛眼角。

　　浴室有高大的窗户，外面的探照灯光偶尔会从窗户上扫过，提醒我我并没有做过梦，这些虽然荒诞，却都是现实。

　　灯光第八次扫过去的时候我终于泄了气。

　　X的，不洗了。

　　早晚是个尸体，洗那么干净做什么。

　　外面的门吱嘎一声打开的声音传过来，我想是那女人回来了，于是关了水阀走出去。

　　果然是她，她手里拿了一个黑色的木盒子。

　　“我的衣服呢？”

　　她不答我，却把那盒子递过来给我。

　　哦，她的意思是要我穿这个。

　　里头会是什么？军服还是囚服？

　　我接过来，把盒子的盖子缓缓打开。

　　里头的东西见了光，答案让我有些瞠目。

　　我望着它说不出话来。

　　心里突然生出些毫无根据的无聊猜测。虽然认定了它无聊，又因为这猜测太过惊人而毛骨悚然，血气逆流。

　　我拼命眨了几回眼睛，那东西还是一点改变也没有。

　　我看见自己的手死死地攥着盒子边，一边攥一边还控制不住地发抖，象抽了疯的鸡爪子一般。

　　“喂，二麻路金，你没事吧？”

　　那女人也许见我的神色奇怪，凑近了问我。

　　我总是习惯了在这个问题以后回答我没事。

　　但这回我有事。

　　真的有事，并且是很大的事。

　　我没有穿衣服，周围的空气象要把我的魂魄挤出身体一般酷烈凌厉地迫近，前后左右，自脚下自头顶，每一个方向上都有。

　　腿很软不济事，我只好咣铛一声跪到了地板上。

　　盒子里的东西跌了出来。

　　花葚的裁缝手艺精巧，他们做出来的衣服巧夺天工。

　　这里有一条他们做的裙子。

　　外面的料子半透明，是不均匀的淡紫色，没有印花没有绣纹没有镶嵌。躺在地板上又轻又软，恍惚看起来象朵被霞光微微晕染过的稀薄的云跌落尘埃，女气至极。

　　我甚至能看到后面的标签。

　　女中中。

　　一直以来，我穿什么都是女中中。这证明我并不太高，也不太矮。

　　并不太胖，也不太瘦。

　　我分辨不出自己究竟是身在大的悲剧，抑或是大的喜剧之中。

　　我不知这个时候哭好还是笑好。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