缘尽卿生(GL)

作者:台晓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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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七章


      本以为快意恩仇,送了个李代桃僵的死娃娃给那人,她晏新蝉会转哀为喜的,却不想,原这心伤竟无以消除。本打算从此一刀两断,老死不相来往的,可月夜之别,一别七日,她竟念了那人七日有余。就算,念着的,尽是恨,尽是怨,尽是恼,尽是怒。可终究还是念着。试着忘却,或伺弄花草,或嬉闹游鱼,或难得主动的与师傅邀约对弈,身是忙着,可心却也未曾停下。

      莫不是老天嘲笑她当初心慈手软,既已佯装至此,何不当真坐实把肚里的“小畜生”弄死?母子连心,这歹思才上心头,“小畜生”果然实实在在的踢了她这娘亲一脚。似宽慰,似安抚,晏新蝉轻柔的拍了拍,如今已高高隆起的小腹。

      窗外月如钩,一丝月华静悄悄的顺着窗缝窜入房内。此情此景,少不得让人赞一声岁月静好,可偏偏有人,不甚识趣,急急切切的脚步声,正一下一下的点踏着她晏大小姐闺房的屋顶。若非夜半,有人夜郎自大,硬闯她三十六洞,就算给旗下门徒一百个胆子,也无人敢扰她晏新蝉的清梦。索性这阵仗来得急,去得也匆。再欲入眠,忽觉背后一人,就这么莽撞撞的贴了上来。待她聚气于掌,寻思着回身拍碎这大胆狂徒的天灵盖时,却闻桂花酒酿的香气间那暗自浮动的木槿香气。

      等了七天,念了七天,终究还是来了。似是累极,那人将头依在她脑后,当她禁不住向里挪身时,滴滴滚烫的湿润坠入了她的发肤。哭了?月夜当空,你阎伽罗酒意上头奔上几十里路,磕磕绊绊避过三十六洞众耳目,就为钻进我这“杀子仇人”的被窝哭鼻子?且一哭不可收拾。且哭得全身发颤。报复的快意,并未如期而至,倒引得那原本试图拒人千里之外的自己,莫名的柔软下来。就这么任她靠着,半响的静默无言,身后人终是开口,“求你。让我待过子时可好?再……再世为人前,她定会返家。见不得,哪怕,哪怕让我听听也好。”

      即便心如明镜,但耳听这人在孩子头七之日,哀伤、失态至此,瑕疵必报的晏大魔女,鬼使神差的捉了身后人的手,轻轻的环上了自己的腰身。只听得那人破涕为笑,疯魔般的窜进褥间,只觉腹间,突然多了一颗侧耳倾听的脑袋,似不听得孩儿心跳,便不罢休。听了半响,忽又疯魔般窜了出来,掰正了自己的身子。这月光太过善解人意,明明房内烛火全无,她却将这人亮闪闪的喜悦双眸得瞧了个仔细。“新蝉,新蝉!他、他,他刚才楱了我一下。”如此欣喜若狂,笑得比得了甜糕的回春手还要灿烂三分,“你笑起来,真当好看!”什么?竟笑了?七天的面如死水后,自个竟又因这人再展笑颜!

      “阎伽罗!你且快滚。今夜,权当看在孩儿的面上,放你一马。若再见,不是你死,便是我晏新蝉一尸两命。”彷似被自己这突如其来的恶语相向给惊得一呆,身旁的家伙,睁着一双无辜的星眸,泪眼吧啦、委屈至极的看着自己,一排银牙正和下唇较着劲。

      不远之外,忠于职守的门徒,在搜遍整个三十六洞的门门房房,就差自家大小姐的小院没胆进,便又三更半夜的敲开洞主的房门,不仅得了允令,还惊动了护女心切的晏无涯。于是,一行要人,上至总洞主,下至分管人,风风火火的,正朝着晏新蝉的远门急行而去。

      恰在榻上两人僵持不下的当口,晏无涯为首的一行人竟已杀至院内。忽觉房外动静乍起,晏大小姐假意偏头,错开面前亮晃晃的眼儿,也寄望这厮耳闻窗外肃杀风声,赶忙逃命。却不料,这家伙就死乞白赖的杵着脑袋,无辜的眼神憋屈的锁住自己,丝毫没有大难临头的觉悟。“还不快滚,是想等着被我爹爹碎尸万段么?”来人依旧一动不动。恼怒不已、哭笑不得,恨不能一脚将这赖皮给踹出十里去。敲门声,轻唤声。忙不迭的,将这被桃花酿灌傻的呆子,藏到身后褥,随手扯开了帐钩。

      久敲不得回应,晏大洞主随行那鹤发童颜的老头儿,自作主张的推门而入。行至雕花屏风,弹亮桌上烛火,便听得蝉儿犹带睡意的低问,“是爹爹么?怎的会深夜至此?”不忙作答,俩长辈借着屋内亮光,四只火眼一一扫过角角落落,生怕错过蛛丝马迹,却是一切如常。“门徒报备有歹人夜探,爹爹这不是挂心蝉儿的安危,方才不请自来么。”边说,边假意起身,摆出一副行将步入里屋的姿态。“哦?女儿今夜难得好眠,爹爹大可宽心。”不出所料的,自家宝贝千金一字一句,皆是逐客之言。“那爹爹就不叨扰蝉儿的好梦了。”语毕,灭了烛火,撵着那吹胡子瞪眼的白发老头,当真打道回府。

      一步,一步,又一步,恨不得爹爹走得再快些。好让她能躲开身后那带着桃花酒香的灼热呼吸,一丝一丝,就这么抚在她的颈后,搅得她周身都不自禁颤栗了起来。她发着抖,身后那家伙,难得的,体贴入微,往前挪了挪,伸手将她环得个严严实实。不知是不是因为饮了烈酒的缘故,平素冰凉凉的人肉排骨,这会,暖得像儿时冬日里她最爱的手炉,暖得让她晏大小姐就快忘了恨与伤。

      待脚步声渐远渐无,晏新蝉一个猛挣、翻身下榻。对着褥间的人形轮廓,板起一张冷脸,撒起了大小姐脾气。“阎伽罗,快从本姑娘的塌上滚下来。”一吼,不得回应,装死是吧。骄横的掀了某人身上褥子,仍旧躺得如砧板上的死鱼。点亮榻边长烛,凑近一瞧,平素白如素缟的脸,此时正透出些许绯色,嘟着嘴巴,蜷得像只猫。当真睡着了?伸指,拽了拽某人的白嫩耳朵,反应都无。寻了桌间,小炉上,那依旧煨着参汤。倒出一碗,间或还有热气蒸腾。就这样泼上去,这厮那副老天垂怜的面皮会不会毁了?念头一出,却又登时生出些怨气。一狠心,一碗热汤,劈头盖脸的,浇了某人个彻彻底底。

      昂首,偏头,背身,侧眼。“阎伽罗,快滚!”原本仅限双颊的绯红如今已遍布全脸,太烫了?忽又因这莫名的挂心而恼怒,烫死活该!只听身后人撕拉倒吸一口凉气,显然,不甚好受。似宿醉初醒,浑噩的起身,就这么一言不发的与自己错身而过,朝着木门走去。眼看某人头也不回的愈行愈远,一语奏效、夺回床榻的晏新蝉却又莫名的怒气更甚。“我不动腹中胎儿,只因七月小产会伤及母身。”前人慢了脚步,却犹未回头。“我晏新蝉既要生下他,自然容不得他成为全武林的笑柄,成为江湖众人口中有娘生,没爹教的狗杂种。下月,择个黄道吉日,作为他的娘亲,我晏新蝉自将下嫁分洞主向如歌。好歹姓向,也比姓野名种,要强上百倍。”一席话说得晏大小姐上气不接下气,语毕,却又恼恨不已,恨自己怒不择言。嘴比心快,编排出的莫须有谎话,却只为气气这人。

      站定,回首。月光透过缝隙照亮这人的半张红脸,嘴唇动了又动,只见她几欲开口,却又隐忍七分,最终,只留一句几不可闻的,“恭喜恭喜。”后又狼狈踉跄的落荒而逃。屋内人,彷如用尽气力却只做了黄粱梦一场,方才的近如咫尺、亲如夫妻,那句博得自己心花怒放的“你笑起来,真好看!”近在耳边,却又无比遥远。

      不知仓惶远走的那个,能否听见屋内人儿的低声饮泣?但窗沿下猫着腰偷听的晏大洞主,可听得一字不漏。正欲拂袖拿人,捏死那将新蝉弄哭的阎伽罗,顺带严刑逼供将事情的来龙去脉给问个明白,却一把,被身旁老头儿给拽住。拉拉扯扯,就这么拽出了小院。横眉怒瞪,却碰上老顽童那佯装委屈的老脸,“哟。若不是咱老儿拦住你这毛躁的小子,那阎家女娃,要么被你一掌拍死,要么与你斗个不分上下。拍死她,蝉儿准得怨你这父亲一辈子;打不过,你这老脸往哪搁?怎样?如是算来,是该赞一声‘姜还是老的辣’了吧。”沉思不语。老头儿权当默认,捋起下巴上的花白胡子,复又不紧不慢的卖起了关子。“老夫倒有一计。可谓一石三鸟。”

      挑眉,打量。“啧啧,你这死小子,作甚摆出这不可置信的神色。老头儿比你年长几十岁,见过的人比你吃过的饭还多,岂有不懂人心之理?呐,低头!垂耳!且听老儿为你细说。”只见晏大洞主那原本紧皱如峰的眉头,随着句句耳语,渐渐平缓。

      有人算计,有人挂记。过往七日,阎净梵使尽浑身解数,甚至不顾孕期辛苦,早起,上山,摘下一篮山里红。精挑、洗净、蒸熟、打浆、烘干……为自家那数日不肯好生用膳的小妹妹,做上一碗山里红饼子,逼着她吃下。想逗她开心,推她散步,邀她对弈,和她说起爹娘尤再世的快乐时光,她会笑,可这上弯的唇角,委实太过生硬,太过勉强。眼见周天已过,自家小妹的院门依旧一副萧索的关门谢客样。第七日的子时,自认那锦包便是罪魁祸首的阎净梵,禁不住亲身探个究竟。

      悄身潜入,浓得熏人的酒气扑面而来。诧异,蹙眉,她家那虽不至循规蹈矩的小妹,是什么时候染上嗜酒这等江湖浪人的恶习?正待动身寻索锦包,突觉外屋传来异样声响,凝神屏息藏身暗处,只见一黑影,如鬼魅,似游魂,打她眼见走过,一步一步,正朝着伽罗栖身的软榻行去。虽心知,若这厮有能耐,悄无声息的,在灵柩坞来去自如,本事定在她阎净梵之上,可当下情境,已然容不得她三思后行,袖口两道白绫,正磨刀霍霍,只待敌手予她个中门大开的杀机。

      来人侧身,当真上天眷顾!成功、成仁,全看这一击绝杀了。可就在她行将出招的当口,云过月光来,瘦长白皙的双指解了面上黑巾。只一眼,便瞧得阎净梵通身冰凉,如坠寒潭。面前这四肢健全、武技超群的夜行人,竟是她一母同胞的亲妹妹——阎伽罗。她恼恨,她不解,心中叫嚣着只想冲出这片隐身的黑暗,以一个长姊的身份去训斥这背信弃义的忤逆种,她阎家,虽算不得书香门第,亦可称得上老实本分。怎的,会出了这么个两面三刀的小人,师门待她不薄,润之待她亦算得上有情有义,她作何,要诓骗至此?

      往事历历在目:她夺果失利,她备受凌/辱,她记忆尽失,她武功全废。现在看来,只不过一个天大的谎话,何事为真,何时为假,当真只有天晓得。想冲出去,与她当面对质,想伸手去撕,撕开,看看她熟悉面容下,到底藏着几张脸。

      欲动,却见来人慢慢的屈身,就地而坐。似抗不住颈上脑袋的重量,深深的埋首掌心,不多时,便见汩汩的晶莹顺着指缝溢出、流下。再怨,再恼,可亲见自家小妹伤心流泪,阎净梵的心亦随之生出疼意,毕竟是这世上唯一的血亲,兴许,伽罗受人要挟?或者,有难言的苦衷?

      小时候,父亲不也曾说过,世人心中总有善念,唯差改过之机。更何况,眼前人还是她看得比自个性命还重的伽罗。

      来,迷失方向的捣蛋鬼。姐姐帮你守秘,姐姐教你知错,姐姐替你补过,只需你莫重蹈覆辙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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