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见云之里

　　若要问我讨厌什么样的人，那我的答案必定是含糊不清的；因为我遇到了很多令我反感的人，却在这段相遇结束之后，也忘掉了对他们的反感。
　　若要问我喜欢什么样的人，那我的答案也必定是含糊不清的；因为我遇到了太多太多人，也相当容易对其产生好感。
　　尤其是像我这样，并不认为喜与恶是矛盾着的人。
　　若非要我举一个对其喜恶皆存的人，那便是不凡了。

　　要形容不凡相当麻烦，可以想象那是个身形像那些走秀模特，举手投足间自恋又无礼，洁癖严重没有口德的东欧青年。
　　我与他的初次相遇是由于什么原因已经记不起来了，碰面的地点、当时的环境、那一日的天气，甚至于当时的心情，也已经模糊，只清楚地记得，他开口说的第一句话。
　　——现在想起仍觉得十分刺耳。
　　我自认不是个小心眼记仇的人，却也因为那句话而一直不怎么待见他。但是由于罗玘先生——的工作的原因，那段时间得天天面对他。
　　第二次见面的原因倒是很简单，他是来向罗玘先生寻求帮助的。不过这个举动在他眼里就跟君王屈尊降贵来见平民一样。
　　他是位摄影师兼专栏作者，给一些名气挺大的杂志供稿，家庭条件也不错，因此一直是全世界跑的状态。那时候他发现他的照片出了点问题，有相熟的人推荐他来罗玘这里咨询。
　　不凡的汉语说得相当不错，虽然不可避免地带一些口音，在他一幅“外国人”的相貌下，开口说汉语也是相当能让当地人提升好感的。
　　只是我宁愿他不开口。
　　罗玘先生对他的事情不是很上心，就把我推了过去。那时我正好在过暑假，借着补习的名义终日往事务所跑，我估计他也挺烦我整天在他眼前晃。我当下抗议拒绝这个工作，罗玘先生倒是眼皮也不抬地说：反正你在我这里是助手，到他那里也是，有什么不同？
　　我没做过摄影师的助手，不知道其中的艰辛。但是想象一下不凡的行为举止，我就可以想象做他的助手要忍受些什么了。所以当我无意间问他我顶了助手的位置，他原来的助手会不会有意见时，他无所谓地表示他新招的助手在头一天就跑了后……
　　工作中分外认真的不凡也因此格外令人讨厌，但每次他都会买苹果汽水啦柠檬汽水啦等等酸味饮料给我，简简单单地就抚平了我忿忿不平的情绪。我对酸味有着异常的爱好，这大概也是罗玘先生告诉他的吧。
　　所以我还是相当容易地就被“收服”了。
　　想想真是丢脸。

　　与不凡相处的那段时间，我每天都挣扎在“这个男人真讨厌”和“可他还是蛮善解人意”的想法之间。之后的某一天，终于，他所说的相片的异常出现了。
　　他第一次来事务所时说过，他的照片上那些景物、食物、人体，全都会老去、变旧。
　　罗玘先生询问他此前是否有进行过比较特殊的拍摄，比如死之遗像。
　　所谓死之遗像，并不是普通的遗像。普通的遗像都是逝者生前拍摄的，而死之遗像，是在死后拍摄的。
　　不凡倒也坦白，说他在爱沙尼亚边境的一个村庄里，给一家在睡梦中被狼群袭击致死的五口人拍过死后遗像。当时遗体被撕咬得残缺不全，其中一位的左耳和鼻子到最后也没找到，一家五口被摆在一张宽大的沙发上拍了一张“全家福”，就匆匆下葬了。
　　那张照片他也给罗玘先生看了。
　　没什么异常。
　　至少我是没有感觉到，有任何不对的。
　　在我给不凡当助手后发生异变的第一张照片，是他在西区的红花木莲街拍摄的一张理发店的黑白片。
　　其实拍摄地西区本来就是这座城市的灰暗区，那地方鱼龙混杂，有着无数的废弃工厂和流浪者，平日里母亲也再三叮嘱我不要擅自去那地方。不凡拍摄的那家理发店，是非常旧式的那种，门口有着一个已经不能转动的三色条纹灯，整片的玻璃像是从没有清理过，积满了污垢。那家店唯一的理发师就在玻璃窗后面半侧着身体，望向镜头——照片冲洗出来的第二日，那位理发师就像一具腐烂了的尸体。到第三日，破败的理发店里的理发师，就只剩下一具枯骨了。
　　不凡反应照片中人变成枯骨的那天我又去了西区的那家理发店，理发师一切无恙，发现我在门口徘徊还把我赶走了。
　　那之后不凡拍摄的所有都变得又旧又破，镜头里的人物也腐烂成了白骨。我却依旧没有感觉到任何异样。包括罗玘先生，他虽然对此事并不上心，却时不时会收到我的报告信息。

　　我的暑假还剩下一个星期的时候，那天正好是雨后的傍晚，不凡带着我去了海港。他只带了一台老式的口袋相机。
　　雨后的天空很美，尤其是在夏天的傍晚。他一路上都没有说话，来到港口后一个人扶着栏杆看了很久的海。路灯陆续亮起的时候，他终于开了口。
　　与之前对我说话时的语气不同，连内容也十分平和。他同我讲述了一些他年少时的事，那些能够想象的，雄心壮志、自命不凡的理想与憧憬。期间提到一位他英年早逝的挚友，他手中那款早已停产的胶卷机就是那位挚友的赠礼。
　　之后他还讲了一些其他的事情，我记不大清了，只是他在说完那一大通话后如释重负的表情让我印象深刻。
　　不凡举起那台相机，对准自己按下了快门键。然后他请我用了晚餐，并把那台相机转赠给我，并在第二日离开了苍蕊。
　　我把那张他的自拍照冲洗出来是在一个星期后了。至于为什么拖那么久，大概是因为我早就猜到了吧。
　　照片上不凡轮廓深邃的面孔，千疮百孔，腐烂不堪。
　　之前那么多的照片，他所说的变旧、发生腐烂的照片，我和罗玘先生看来，都是完全正常的照片。可是在不凡看来，那些都是必然会老去、会消失的东西。
　　其实变得满目疮痍的，只是他的心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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