敦煌画境

　　一直浑浑噩噩的生活，等我反应过来的时候，自己已经行走在山下的集市。人间我没来过几回，只是从泓琴的记忆里了解一些，以前也听饮雪偶尔描述，似是一个不错的地方。

　　我听说人间很大，因为人来人往，我突然觉得视野混乱，再也难以寻找一点熟悉的身影。

　　无论我拉过谁，转过来的总是一副陌生面孔；无论我怎么走，却是走不到自己想去的地方。失魂落魄的走在街头，再也没有了第一回下山的开心，我不在注意稀奇古怪的玩意，通俗美味的小吃，我只想找到一个穿着紫色衣服，别着一支白玉簪的男子。

　　他的一个眼神，抵过全世界的伤心。

　　我追着秋风来到从前泓琴与晴雪定情的溪边，枫林浸染的红色已经凋落光秃，湖边的草地也变得枯黄，原本记忆里的一泓亮泉，变成不再流淌的死水。我席地而坐，打开鼎墟里的画卷：

　　“妙理鸢飞鱼跃，尘心雪化冰融。”

　　我反复品读，直到失去意义。空白太多，我猜不出饮雪的态度。天色一点点变暗，一滴水坠落在白色的画卷上。

　　下雪了，又下雪了，这已经不知是入冬以来的第几场雪了。

　　我站起身，还未整理衣裙就要离开。转身之际，入眼一把淡黄的纸伞。

　　紫色衣衫的男子持伞而立，微弱的风吹起衣摆，我的心神漾起涟漪。他不动，雪一点点坠在我的怀里，我已经感受不到寒冷。你的一个眼神，可以让全世界雪化冰融，温暖如春。

　　妙理我从来不懂，但是尘心此刻如此感慨，让我难以挪动一步。

　　闭眼睁眼，他依旧不换不灭。我突然明白，为何当初晴雪在这里等待泓琴下山，看他一身伤痕的赶来，会如此开心难过。所以我也轻声说道，隔得这么近，他听得一清二楚：

　　“我等了好久，如果你再不来，便一生一世也不再等你了。”

　　心里想说却是，即便你不来，我依然会等下去，我有永生永世长得数不完的生命，我可以等，虽然有些怕，但更怕你不来。

　　雪花从他的纸伞滑下，他温柔的看着我，望眼欲穿：

　　“我去找火麒麟，所以才来晚了。对不起，阿紫。”

　　这次我终于鼓起勇气，不再变成兔子就扑过去抱住他，纸伞脱落，他亦是与我深情相拥，再唤一回：“阿紫。”

　　我与他携手走过黄昏小雪中的街道，或者埋头卖字画的地方，或者驻足玉石店铺，或者流连色香味俱全的菜馆，或者惊叹于雕工精致的十二生肖。

　　今日冬至。

　　水饺、汤圆的香味不时从家家户户传出，入夜街市依旧热闹。这是一年里白天最短，夜晚最长的日子。诗曰：“颗颗圆圆想龙眼，耋龆爱吃要功夫。拌云慢舀银缸水，抟雪轻摩玉掌肤。推入汤锅驱白鸭，捞来糖碗滚黄珠。年年冬至家家煮，一岁潜添晓得无？”我听那卖字画的才子出口成章，饮雪揽过那幅字，付了些银子便带我再到处转悠。四面的菜馆都在吆喝着“馄饨面、混沌面”，我原本肚子都饿了好多天，这一下算是吃回了本，连店小二都不相信我这身材能有这么大的饭量。由于是在昆仑山脚，这里更有一些盛大法会，庆祝玉清元始天尊的诞辰。我正游走在庆贺的人群中，只听那厢几个小孩穿着红色小袄蹬着雪地乱跑，不成强调的唱着：“一九二九不出手；三九四九冰上走。五九六九沿河看柳；七九河开□□雁来；九九加一九，耕牛遍地走。”

　　我从床上醒来的时候，若不是耳边还回荡着那首《九九歌》，我会觉得昨天下山的一切，都如一场天宫梦幻，让我无从捕捉。饮雪终究离去，我也不知为何自己会选择放他离开，兴许是自卑情绪作祟，兴许我并不认为自己有理由约束他，兴许…我只是怕，如果我挽留，他会依然离开。所以我选择放任，说不后悔是骗人的，我隐隐觉得伤感，但总算知道他在人间无恙，心里也就安稳得多，能够定下心来勤修苦练。我想，即便他是个凡人，但只要我学有所成，得到几颗让他恢复仙身的丹药不成难事。我想的美妙，却忘了这样简单的事，若是可以，翎若早就实践了。

　　兴许饮雪是受泓琴的影响太深，不想神仙的一些天规天条束缚他的情感，这才选择回到人间，逍遥自在。

　　时至今日，我就算废了仙身一道成人，也没脸陪同他左右，便放弃了追随，选择了昆仑。为何这样的抉择，让我有一种错觉，好似当年泓琴第一次撇下魔君，为了昆仑的师门之情，抛弃晴雪一般的经历呢？

　　我正是悠闲的张望着广场上操练的人群，忽地走来一抹黄色身影。和她相识一场，直到不久前才知道她的名字——秦斩月。看着名字就是熟悉，再一想才知她原来是十一宫秦斩楼的亲妹妹。昔日她来昆仑寻斩楼，若不是我闲来帮了她一把，指不定这辈子都走不进昆仑的正殿。而今她在秦斩楼手下实习，听闻日子不怎么好过，她不像兄长那般天生聪颖，竟有些难以预料的愚笨。不过越笨越可爱，每次她过来，一宫的弟子总是拥上来。这会儿大家正在练剑，斩月过来之际，投来几道目光。

　　我也不站起来迎接，撑着下巴思考日后的修炼。如今泓琴不再，我自我修习恐怕提高甚少，若是在四个月后的仙剑大会不能脱颖而出，一举夺魁的话，我这一年来的努力算是白费了。

　　斩月每次过来，开口必问：“为什么你不和他们一起练剑呢？”原本我还反驳，现在已经失去了动力。斩月终是难以待在斩楼手下苦练成才，只得考虑是否转投迟子涧门下，做个意宗学子。本宗这一行异常艰辛，还是不适合生来没有吃过太多苦的少女。

　　自从得知我是因为武艺卓越，才华出众而被免去了一般的修行之后，斩月对我更是敬佩的五体投地。她三天两头有空就偷偷溜过来，求我私下教授她武功，前几回还是被秦斩楼气得领走，奈何她坚持不懈，秦斩楼也是丢不起这个脸，领着领着便不来领了。而我，正麻烦于饮雪离开的事和即将到来的仙剑大会，哪有功夫跟她闲扯？

　　相处的日子多了，我竟发现她有一些月老的气质。先不说她对冷之贤的境况知道得一清二楚，就连十二宫唯一的一名仙女喜欢冷之贤也是摸得彻彻底底。她常说，为何那十二宫的姜敏君都动了情还能修炼成仙，为何她死命努力，偏偏事倍功半。

　　阳光一天比一天刺眼，我竟觉得眼睑有些酸涩。想来人生世事无常，自古六界就是不平不等，有人生来便是如翎若一般尊贵，有人却是转世轮回，生生受难。要怨，也只能叹息自己的命运不济。

　　我感慨自己的出生良好，同时又悲怆一路走来的坎坷。我自出生两百年，刚开始的一百年我是在月宫长大，纠结于自己烧毁的半张面目模糊的脸，好在月老尽心尽责，待我视如己出，到处寻找良方替我医治；后来的一百多年，我偶尔停驻在太上老君的宫殿，他与承渊共为天尊，因知晓我的身世来历，便将我认作半个女儿，时而教于我仙术，再加上自己的灵力颇好，勤奋修炼也算有了些许成就。这两百年，都算作故事的楔子，从我踏上碧沉苑的那刻起，故事才刚刚开始。这两年多，比起我的两百年回忆还要漫长。

　　闭上眼，就望见鼎墟里的那幅画。我不禁觉得，饮雪抱着雪兔的模样，一张侧颜比起那广寒宫的嫦娥还要空灵美丽。

　　正是投入想着，却是被一道阴影挡住，我感觉到便睁开了眼。旁边的斩月已经吓得跪地，来人气势汹汹，竟教我的烟紫菱纱霓裳无风摆动。我眨眼看她，印象还有些，差不多便是斩月口中那个教她嫉妒羡慕的姜敏君罢。听闻她生前是亡国公主，由于为国殉难，才一飞升仙，来了昆仑。覃天枢念在昆仑与姜国有些前缘便收了她做十二宫，算是与秦斩楼、冷之贤平辈。不知是因为俯视还是生来带着公主的高傲，让我觉得她的眼神犀利，寒光阵阵。她一身淡粉色蝶纹束衣，既是高贵美丽，又优雅别致，头上的几支宝蓝点翠珠钗晃着打击出清脆的响声。

　　我伸了懒腰，打个呵欠，其间听她缓缓道来：“你一个普通弟子，怎地不穿道服，同他们一起晨练？”

　　秦斩月刚要解释，却是被吓得开不了口。上回听闻被姜公主取笑一番，斩楼的颜面全无，她便不再敢和这样强势的女人对抗。先不说她的身份是特殊的，再不说她是覃天枢宠着的女徒弟，十二宫长门弟子们思慕着的小师妹，即便回到人间，她也是气高一丈，谁耐她何？

　　我懒得和她解释，听闻女弟子常常同她吵架，而我生来不喜欢吃亏，除非是遇着真正招架不住的人，譬如翎若，譬如承渊，否则定要占它一点便宜。所以面对有着差不多性子的人，我选择沉默，指指不远处快步走来的冷之贤。

　　秦斩月曾说，这个公主变脸变得比昆仑的天气还要快，如今我见她笑逐颜开的喊着冷之贤“大师兄”之时，算是印证了一回。

　　所以我亦笑容可掬的面向冷之贤，打了个招呼，道：“大师兄。”

　　姜公主转身之际，一张脸拉得比马还长，大惊小怪道：“你怎么不知辈分，胡乱称呼？‘大师兄’是你能喊的吗！”

　　我说好吧，趁口角还未造成之际换了称呼道：“冷之贤，冷兄，还是之贤兄，或者之贤？…要不…贤？”我变换着各色各样的称谓，看姜公主一张脸色也是随之翻着花样，到最后终于印堂发黑。

　　看底下已经停止练剑的弟子们也是难以抑制的憋住笑容，我感觉昆仑似乎也是一个不错的地方，至少人多地广，到处能惹事，到处可打发时间。冷之贤作为众人眼里风度翩翩的大师兄，先是面色一阵青一阵红，我倒疑惑，又不是耍他，怎的也学会了变色。他咳嗽一声，底下的人笑意全无，全是正襟危坐，听候吩咐。冷之贤安排过后，这才有空搭理我们，他对姜公主会心一笑，对我倒是略加严厉道：“紫鸢，这位是姜国公主，亦是十二宫，论辈分的话——”

　　我插话道，敢情他又忘了当初我是怎么教育秦斩楼的了，“我说过，论年纪，她小我两百岁将近，只算智齿小儿；论血统，她仅是一届凡人公主，我乃上清天尊直系血脉；”我抚过脸颊，最讨厌别人跟我提身份，殊不知我一方面为自己的身份不得高就而奋力苦拼正是苦恼；另一方面我以前便是因为身份悬殊而不敢反抗，让翎若生生侮辱了多回未遂，如今他们与我谈论身份，简直就是想惹怒我一般，“论长相，她再过美貌，我好歹也是一万年前的魔尊晴雪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模样，能比她差？”

　　我长得像晴雪，曾经迟子涧在第一回见到我的时候，差点吓得以为我是魔尊转世，后来不懂为何没有在瑶池仙会就揭发我。一万年来，天宫的仙人大多也是老得隐退深山老林，所以当任的没有多少认得出我的模样。玉清天尊是一个，迟子涧是一个，别的便都是饮雪的朋友了。

　　奈何我以为昆仑早就是传开了，所以这些同门才一直害怕的躲我，却想眼前的人却是头一回听着：“什么？什么晴雪？”

《敦煌画境前篇》
敦煌画境，上古传情——晴雪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