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空之下

作者:安巴拉花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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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断弦



      黎炎炎站在住院楼大厅的玻璃门外,停下了脚步。

      清晨的阳光透过玻璃,在她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斑。她手里握着手机,她应该上去吗?直接出现在洛南依面前?

      不,不行。黎炎炎很快否定了这个想法。现在的洛南依就像一根绷到极限的弦,任何直接的外力都可能让她彻底断裂。她需要的不是突如其来的“惊喜”或“告知”,而是一个可以喘息、可以消化、可以**选择**的空间。

      黎炎炎太了解洛南依了。了解她那层坚硬外壳下,有多么脆弱,多么需要维持内心的秩序。尤其是在父亲生命垂危的关头。

      更重要的是——黎炎炎的心脏传来一阵细微的、熟悉的抽痛——她怕。

      怕自己此刻的出现,会让洛南依在极度的脆弱中,对她产生更深的依赖,或者,说出一些在情绪裹挟下、并非完全出自本心的话。那对洛南依不公平,对她们之间尚未明朗的感情,更是一种危险的透支。

      黎炎炎退后几步,靠在冰冷的瓷砖墙面上,低头重新点开手机。指尖悬在屏幕上方,犹豫了几秒,然后落下,开始缓慢而认真地打字。

      她写得很慢,每一个字都反复斟酌:

      **“南依,我在楼下大厅。没有急事,只是想告诉你一声,我来了。如果你现在方便,想见见我,或者需要人陪着说说话,我随时可以上来。如果你正在休息,或者想自己静静,也完全没关系,我就在这儿等着,不会走远。”**

      她没有提菱花,没有提任何可能引发洛南依激烈情绪的话题。她只是告诉她自己在这里,用最轻柔、最不具侵略性的方式,宣告了自己的存在和陪伴。把选择权,完完全全地交还给了洛南依自己。

      点击发送。

      信息送达的提示音仿佛在寂静的大厅里被放大了无数倍。

      黎炎炎握着手机,眼睛盯着屏幕,心脏不受控制地加快了跳动。等待的每一秒都显得格外漫长。她会看吗?会怎么想?会让她上来,还是……干脆不予理会?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屏幕上没有任何新消息弹出。

      黎炎炎轻轻吐出一口气,正准备将手机收起,先找个地方坐下等时——

      屏幕亮了。

      不是信息,是来电。

      洛南依的名字在屏幕上跳动。

      黎炎炎的心猛地一缩,几乎是立刻接了起来,将手机贴到耳边。

      “喂,南依。”她的声音放得很轻,带着一种刻意维持的平稳,不想泄露自己内心的紧张。

      电话那头,是长久的沉默。只有洛南依压抑的、略显急促的呼吸声,透过听筒清晰地传来,像受伤了的呜咽,一下下敲打着黎炎炎的耳膜。

      黎炎炎没有催促,也没有再说话。她只是静静地听着,用沉默传递着无声的理解和陪伴。她知道,洛南依此刻需要的,或许只是一个安全的、可以让她短暂卸下防备的“树洞”。

      过了仿佛有一个世纪那么久,洛南依的声音才终于传来,沙哑得几乎辨不出原本的音色,带着浓浓的鼻音和无法掩饰的疲惫:

      “……你上来吧。三楼……ICU外面的椅子。”

      声音很轻,说完就挂断了。没有多余的话,没有情绪,只是给出了一个地点指令。

      但这对黎炎炎来说,已经足够了。这是一个信号——一个洛南依愿意在极度脆弱时,允许她靠近的信号。

      她收起手机,快步走向电梯。电梯上升的短暂过程中,她做了几次深呼吸,努力平复自己同样翻涌的心绪。她提醒自己:冷静,克制,倾听,陪伴。不要急着说教,不要急着解决问题,更不要……在这个时候,索取任何情感回应。

      电梯门在三楼打开。消毒水的气味更浓了。走廊里空旷寂静,只有远处护士站偶尔传来的轻微声响。

      黎炎炎一眼就看到了洛南依。

      她独自一人坐在离重症监护室观察窗不远处的蓝色塑料椅上,背对着电梯方向,微微蜷缩着身体,像一只试图把自己藏起来的受伤的鸟。清晨的阳光从她侧面的窗户斜射进来,在她身上镀了一层毛茸茸的金边,却丝毫无法驱散她周身弥漫的那股浓重的、几乎要凝成实质的孤寂和绝望。

      黎炎炎的心,像被那光影中的孤影狠狠刺了一下。她放轻脚步,慢慢地走过去,在洛南依旁边的空位上坐下。她没有靠得太近,留下了一个恰到好处的、不会让洛南依感到压迫的距离。

      坐下后,她也没有立刻转头去看洛南依,只是和她一样,目光投向观察窗内病床上那个模糊的身影。她需要给洛南依一点时间,适应她的存在。

      沉默在两人之间流淌,却不显得尴尬,反而有种奇异的、共同分担重量的感觉。

      过了好一会儿,黎炎炎才微微侧过头,看向洛南依的侧脸。她的睫毛低垂着,在眼睑下投出一小片浓密的阴影,脸色是病态的苍白,嘴唇干涸起皮,只有鼻尖和眼眶带着哭过的红肿。

      “南依。”黎炎炎轻声开口,声音柔和得像怕惊扰了易碎的梦境。

      洛南依的身体几不可察地颤了一下。她没有抬头,只是极轻微地“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我来,是想跟你聊一件事,”黎炎炎的语气依旧很缓,带着商量的口吻,“关于……洛叔叔。”

      听到“洛叔叔”,洛南依终于有了反应。她缓缓转过头,看向黎炎炎。“怎么了?”她问,声音依旧是沙哑的。

      黎炎炎迎着她的目光,没有躲闪,眼神温柔而坦诚。“昨天,洛叔叔醒来的时候,不是……拿出了一张旧照片吗?”

      洛南依的眼神波动了一下,点了点头。

      “那张照片……我收起来了。”黎炎炎继续说,观察着洛南依的表情,“后来,洛叔叔睡着后,你也在休息。我……拿着那张照片,做了一件事。”

      黎炎炎试探着继续说,语气真诚:“我没有别的意思,南依。只是……我看着洛叔叔看那张照片的眼神,看着你那么痛苦却还要在他面前强撑的样子,我……”她顿了顿,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心疼和自责,“我没办法什么都不做。所以,我试着……去联系了照片上的人。”

      洛南依的眼睛倏然睁大,瞳孔收缩,呼吸明显停滞了一瞬。她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却没能发出声音。

      黎炎炎没有给她发作的机会,立刻接着往下说,语气更加恳切:

      “我知道这很唐突,甚至可能……侵犯了你的隐私,让你觉得不舒服。我向你道歉,南依,真的对不起。但请让我说完。”她看着洛南依眼中翻腾的情绪,声音更加柔和,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认真,“我去找了她——菱花阿姨。我见到了她,也和她……聊了很久。”

      “你……你去找她?!”洛南依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和一丝尖锐,“为什么?!那是我的家事!你……”

      “因为我爱你。”黎炎炎平静地打断了她即将爆发的情绪,目光清澈而坚定地锁住她的眼睛。

      这句话像一颗投入沸水的冰,瞬间让洛南依所有激烈的言辞卡在了喉咙里。她怔怔地看着黎炎炎,脸上血色褪尽,只剩下苍白的震惊。

      黎炎炎没有回避她的目光,继续用那种平缓却极具穿透力的声音说下去:

      “因为我爱你,所以我看不得你一个人扛着这些的痛苦和秘密,看不得你在父亲病危的绝望里,还要被过去的幽灵反复折磨。因为我爱你,所以我希望……能为你做点什么,哪怕只是搭一座小小的桥,让你知道你并不是孤军奋战,让你知道……你妈妈她,也从来没有真正抛弃过你们。”

      洛南依的嘴唇颤抖着,眼泪再次不受控制地涌了上来,但她死死咬着下唇,强忍着不让它们落下。

      “南依,”黎炎炎的声音更轻了,带着一种循循善诱的温柔,“我们作为子女,有时候真的很难完全理解父母之间那些复杂的、被时光掩埋的感情。我们看到的结果,可能只是冰山一角。就像……就像我们之间。”

      她巧妙地,将话题从菱花和洛正海,引向了她们自己。这是一个大胆的类比,却在此刻,显得如此贴切而必要。

      “如果我们之间的事情,发生在二十年前,被别人看到,会怎么评判?他们会看到什么?看到两个女人‘不应该’的感情,看到可能的‘背叛’,看到家庭的‘破裂’……他们会轻易地给我们贴上标签,下定义,就像……很多人可能对你妈妈做的那样。”

      洛南依的眼神剧烈地晃动起来。黎炎炎的话,像一根细针,精准地刺破了她心中某个坚固的壁垒。是啊,如果她和黎炎炎的感情曝光,在世俗眼中,不也是“错误”的、“不堪”的吗?她不也曾在无数个深夜,被这种恐惧和羞耻折磨吗?

      “但是,南依,”黎炎炎握住了她放在膝盖上、紧紧攥成拳的手,力道温柔却坚定,“感情本身,是没有错的啊。它只是发生了,像春天的花开,秋天的叶落,像……我对你的心动,像你看向我时,眼中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光亮。”

      洛南依的手在她掌心剧烈地颤抖了一下,却没有抽走。

      “你妈妈的选择,在她当时的情境下,或许是最忠于她内心的、也是最痛苦的选择。她选择了她的爱情,承受了随之而来的一切——骂名、孤独、对你们一辈子的愧疚。她没有两全,她伤害了你们,这是事实。但她也用她自己的方式,在你们看不见的地方,默默守护了你们这么多年。她没有‘放弃’,她只是……换了一种更沉默、更痛苦的方式在‘爱’。”

      黎炎炎停顿了一下,给洛南依时间去消化这些话。然后,她看着洛南依泪光闪烁的眼睛,问出了那个核心的问题,语气小心翼翼,却直指人心:

      “南依,我知道你现在心里很乱。关于你妈妈,关于洛叔叔想见她这件事……你的想法是什么?无论是什么,我都尊重。我今天来,不是要替你做决定,只是想把‘她愿意来’和‘洛叔叔可能想见她’这两个信息,完整地交给你。然后,陪你一起,面对你可能做出的任何选择。”

      她把决定权,再次交还到了洛南依手中。她不是来说服,不是来安排,她只是来提供信息,搭建沟通的桥梁,然后,安静地陪伴。

      洛南依的泪水终于滚落下来。这一次,不是因为单纯的痛苦或愤怒,而是因为一种更加复杂的、被深深理解和温柔托住的情绪。黎炎炎没有指责她该不该恨母亲,没有强迫她立刻接纳,甚至没有替她分析利弊。她只是……把一切都摊开在她面前,把选择的重量,连同无条件的支持,一起给了她,但无论哪种,黎炎炎都愿意跟她一起承担。

      这份尊重和信任,比任何激烈的告白或承诺,都更让洛南依心头发颤,也……更让她感到一种沉甸甸的安心。

      她看着黎炎炎,看着那双总是能看透她伪装、此刻盛满了毫不掩饰的心疼和包容的眼睛,嘴唇翕动,终于问出了那个藏在心底最深的问题,声音轻得像耳语:

      “她……爱过我爸吗?”

      黎炎炎的心,因这个问题而柔软得一塌糊涂。她握紧了洛南依的手,目光温柔而笃定。

      “洛叔叔,”她轻声说,语气无比肯定,“一直爱着菱花阿姨。直到现在,他最想见的人,还是她。”

      她顿了顿,看着洛南依眼中汹涌的泪意,鼓起全部勇气,说出了那句她最想对她说、也最能映照此刻情景的话:

      “这就像……南依,对我来说,你就是我想见的人。无论隔着多少现实阻碍,多少不确定的未来,只要你需要,只要你回头,我就会来。一直都会在。不是为了索取什么,只是……想让你知道,你不是一个人。”

      不是“我爱你,所以你要怎样”,而是“我爱你,所以我在这里,等你需要我”。

      这是黎炎炎此刻,能给洛南依的,最深沉也最安全的告白和承诺。

      洛南依的眼泪彻底决堤。她再也无法支撑,身体向前倾倒,额头抵在黎炎炎的肩膀上,压抑的、破碎的哭声从喉咙深处溢出。

      黎炎炎紧紧抱住她,手臂环住她颤抖不止的身体,手掌在她后背轻柔地拍抚。她没有说“别哭”,只是用自己稳定的心跳和温暖的怀抱,告诉她:我懂,我在这里,我接住你了。

      就在洛南依的情绪渐渐平复,两人之间那道无形的隔阂似乎被这泪水冲淡了一些的时候,楼梯间的方向,传来了轻微的脚步声。

      菱花来了。

      她大概是实在放心不下,又或许是母女连心的感应,让她最终还是找了过来。她静静地站在那里,身上那件墨绿色的旗袍在走廊的光线下显得沉静而庄重。她没有打扰,只是看着相拥的两人,看着女儿在那个年轻女孩怀中终于释放出的脆弱,脸上没有什么激烈的情绪,只有一种深沉的、混合着欣慰、心疼和释然的复杂神情。

      洛南依察觉到动静,猛地从黎炎炎怀中抬起头,看到菱花的瞬间,身体再次僵硬,眼中闪过熟悉的惊慌和不知所措。

      黎炎炎立刻感受到了她的紧张。她没有犹豫,轻轻松开怀抱,站起身,以一种保护的姿态,挡在了洛南依和菱花视线之间半步的位置。

      她转向菱花,语气平静而尊重:“菱花阿姨,您来了。我跟南依……聊过了。”她侧身,将选择的空间再次留给洛南依,目光温和地看向她,“您……跟她说说话吧。”

      说完,她对菱花微微颔首,又深深地看了洛南依一眼——那眼神里有鼓励,有安抚,有无声的“我等你”——然后,转身,朝着楼梯间的方向,步伐平稳地离开。

      她的背影依旧挺直,却不再显得孤寂,反而带着一种完成使命般的、沉稳的力量。她搭建了桥,传递了信息,给予了支持和理解,然后,将最重要的部分——母女重逢与和解的可能——留给了当事人自己。

      她知道,有些路,必须洛南依自己走。而她能做的,就是在她身后,点亮一盏不会熄灭的灯。

      洛南依看着黎炎炎离开的背影,心脏那处被掏空的感觉再次袭来,但这一次,那空荡里,似乎又被填进了一些别的、更坚实的东西——是理解,是尊重,是那种“被稳稳托住”的安全感,还有那句“我一直都在”的无声回响。

      她收回目光,重新看向几步之外,那个穿着旧旗袍、眼神复杂地望着自己的女人——她的母亲。

      空气凝固,时光仿佛倒流。横亘在了二十多年的光阴裂隙之上。

      菱花缓缓走上前,在距离洛南依一步之遥的地方停住。她没有试图去拉女儿的手,也没有做出任何可能引发她抗拒的亲密动作。只是站在那里,用那双和洛南依一模一样的、此刻却盛满了复杂情绪的眼睛,静静地看着她。

      “依依,”菱花先开口了,声音很轻,带着一种历经沧桑后的温和与平静,“妈妈这些年……没有照顾你,亏欠你太多太多。我知道,我说什么,可能都无法弥补你缺失的那些时光,也无法消除你心里的……芥蒂。”

      洛南依低着头,双手紧紧绞在一起,指节捏得发白。她没有看菱花,身体依旧紧绷着,像一只竖起尖刺的刺猬。

      菱花没有气馁,她继续说着,语气不急不缓,像在陈述一个早已想通透的道理:

      “妈妈今天来,不是要你原谅我,也不是要介入你现在的生活。我只是想告诉你,孩子,人生很长,也很短。不要被别人的期待,哪怕是你爸爸的期待,捆住你自己的手脚。日子是你自己在过,开心也好,难过也罢,那都是你自己的感受,别人替代不了,也承担不起。”

      她顿了顿,看着女儿微微颤动的睫毛,声音更加柔和,却也更显坚定:

      “做你想做的事,见你想见的人。生活要自己开心顺意,不要给自己套上太多‘应该’和‘必须’的枷锁。你爸爸希望你幸福,这是真的。但他希望你幸福的方式,未必是你真正想要的方式。这个选择,只能你自己来做。妈妈没有资格教你什么,只希望……我的错误,我的遗憾,能让你明白,忠于自己的内心,虽然可能很难,很痛,但至少……不会在几十年后,回头看时,只剩下悔恨和‘如果当初’。”

      这番话语,像一把精准的钥匙,轻轻叩击着洛南依紧闭的心门。没有指责,没有煽情,只有理解、尊重和一种超越了母女血缘的、近乎智者般的点拨。它没有强迫洛南依立刻接纳她,却奇异地,在她那被“责任”、“愧疚”、“世俗眼光”层层包裹的坚硬外壳上,撬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

      洛南依依旧没有抬头,但紧绷的肩膀,似乎微不可察地松弛了一点点。

      菱花看到了这个变化。她没有再逼进,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给女儿时间去消化,去挣扎。

      走廊里再次陷入寂静。但这一次的寂静,与之前的绝望压抑不同,仿佛多了一丝流动的、名为“可能”的气息。

      就在这微妙而脆弱的平衡即将被打破,洛南依或许正要鼓起勇气抬头的时候——

      一阵略显急促、刻意放重的脚步声,伴随着浓郁的玫瑰香气,突兀地闯入了这片寂静。

      郭商言来了。

      他显然是精心准备过的。一身剪裁完美的深灰色西装,头发一丝不苟,手里捧着一大束娇艳欲滴的红玫瑰,几乎挡住了他半个胸膛。另一只手里,拿着一个深蓝色丝绒首饰盒,盒子打开着,里面一枚钻石戒指在走廊灯光下折射出冰冷而璀璨的光芒。

      他脸上带着志在必得的、温柔的微笑,目光径直锁定在洛南依身上,仿佛完全没有注意到旁边还站着一位气质卓绝、身穿旗袍的陌生女士。

      “依依,”他开口,声音刻意压得低沉而富有磁性,带着不容置疑的亲昵,“我来了。有些话,我想当着洛伯伯的面,对你说。”

      他一边说,一边大步流星地走到洛南依面前,将那束过于庞大、香气逼人的玫瑰不由分说地塞进她怀里。洛南依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弄得措手不及,下意识地抱住了花束,浓烈的花香瞬间淹没了她,让她有些窒息般的眩晕。

      然后,郭商言单膝跪地。

      这个动作在医院的走廊里,显得如此突兀、不合时宜,甚至带着一种表演般的戏剧感。他举起了那个打开的戒指盒,仰头看着洛南依,眼神深情款款,语气诚恳而坚定:

      “依依,嫁给我。我会照顾你一生一世,绝不负你。这是我对洛伯伯的承诺,也是我对自己心的交代。”

      钻石的光芒刺得洛南依眼睛发疼。她抱着那束沉重的玫瑰,像抱着一个烫手山芋,整个人都僵住了。大脑一片空白,只有郭商言那炽热的、带着压迫感的眼神,和那句“对洛伯伯的承诺”,像魔咒一样在她耳边回响。

      她本能地后退了一步,眼神慌乱地看向旁边的菱花,仿佛在寻求帮助,又像是羞于让母亲看到这荒唐的一幕。

      菱花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她上前半步,不着痕迹地将洛南依挡在身后半个身位,目光平静地看向跪在地上的郭商言,语气温和却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气场:

      “你好,我是洛南依的母亲,我叫菱花。”

      郭商言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了。他显然没料到会在这里遇到洛南依的母亲,更没料到对方会以这样一种平静而略带审视的姿态出现。他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但很快被他掩饰过去。他迅速站起身,虽然动作依旧从容,但那丝志在必得的笃定已经出现了裂痕,他从来不知道除了洛正海,他还需要面对其他人的判定。

      “阿、阿姨好。”他调整了一下表情,努力让笑容恢复自然,但眼神里的算计和权衡已经泄露无疑,“我叫郭商言,是……是依依的男朋友。”他特意强调了“男朋友”三个字。

      菱花的目光淡淡扫过他手中的钻戒和洛南依怀里那束格格不入的玫瑰,又落回他脸上,语气依旧平和:“哦,你好,小伙子。没听依依提起过。”她看了一眼依旧处于呆滞状态的洛南依,继续问,“你这是……?”

      郭商言立刻抓住话头,整理了一下西装,语气重新变得自信起来:“阿姨,我今天来,是正式向依依求婚的。洛伯父之前一直很关心依依的终身大事,也嘱咐我要好好照顾她。我希望……能在洛伯父还清醒的时候,得到他和您的祝福,让依依安心,也让洛伯父……放心。”

      他把“洛伯父的嘱咐”和“让洛伯父放心”咬得很重,每一个字都像是精心打磨过的武器,精准地刺向洛南依此刻最脆弱、最无法抗拒的软肋。

      洛南依的脸色更加苍白了。她抱着玫瑰的手指收紧,指节泛白,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巨大的压力像潮水般将她淹没,父亲的期盼,郭商言“周全”的“深情”,母亲突然出现的复杂局面,还有……黎炎炎刚刚那些温柔却字字千钧的话语,在她脑海里疯狂冲撞,几乎要将她的理智撕碎。

      “商言,对不起,”她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却干涩得像砂纸摩擦,“我……我还没想好。这些日子谢谢你……替我照顾我爸爸,也谢谢你……配合我,让我爸爸安心……”

      她试图把郭商言的“求婚”定义为一场“配合演戏”,试图给自己,也给这荒唐的局面找一个台阶。

      但郭商言显然不打算顺着这个台阶下。他的脸色微微一变,眼底掠过一丝阴霾,声音也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急躁和受伤:

      “配合你?依依,你为什么要这么说?我对你的心,难道你感觉不到吗?我哪里做得不好?哪里照顾得你不满意?你说,我都可以改!”

      他的逼问,让洛南依更加慌乱无措。她连连摇头,想要解释,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就在这时,重症监护室的观察窗内,一直静静躺着的洛正海,似乎被外面的动静惊动了。他极其缓慢地、艰难地睁开了眼睛。

      他的目光先是茫然地落在天花板上,然后,一点点移动,最终,透过玻璃,落在了走廊里那个穿着墨绿色旗袍的身影上。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

      洛正海的眼睛,在那张早已刻进灵魂深处的面容映入眼帘的瞬间,骤然睁大。浑浊的眼底迸发出一种近乎回光返照般的、异常明亮的光芒!他的呼吸陡然变得急促起来,胸膛剧烈起伏,监护仪上的心率数字开始飙升,发出尖锐的警报声!

      “正海!”菱花第一个反应过来,她惊呼一声,再也顾不得什么礼仪和距离,猛地推开监护室的门,几乎是扑到了床边。

      洛正海的手,那只枯瘦如柴、布满针孔和老年斑的手,用尽了毕生最后一点力气,颤巍巍地抬起来,伸向菱花的方向。

      菱花的眼泪瞬间涌出。她毫不犹豫地伸出手,紧紧地、颤抖地握住了那只手。冰凉的,却又是她记忆中最后熟悉的温度。

      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

      二十多年的时光鸿沟,爱恨情仇,愧疚亏欠,生离死别……在这一握之间,似乎都变得不再重要。他们只是看着彼此,贪婪地、珍惜地看着,仿佛要把对方的样子,最后一次,深深地刻进即将永恒黑暗的瞳孔里。

      洛正海的嘴唇在呼吸面罩下无声地开合着,似乎想说什么,却已经发不出任何声音。但他看着菱花的眼神,那么专注,那么复杂,有震惊,有怀念,有痛苦,但最终,都化为了尘埃落定般的……平静,和一丝难以言喻的、近乎满足的释然。

      他看到了。在他生命的尽头,她来了。穿着他们初见时的旗袍,还是那么美,那么让他……移不开目光。

      这就够了。真的,够了。

      菱花读懂了。她紧紧握着他的手,泪如雨下,却努力扯出一个微笑,声音哽咽却清晰:

      “正海,你不用说话,我都懂。我来了……我说过,我一定会来见你。你看,这件旗袍,我一直留着呢……你把我照顾得很好,真的很好……我们的依依,还有我呢,你放心,你放心……”

      洛正海听着她的话,眼睛微微弯了弯,一个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笑容在他灰败的脸上漾开。然后,他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缓缓地、安心地闭上了眼睛。只有那只被菱花握着的手,依旧紧紧地、不肯松开。

      监护仪上的心率,在短暂的飙升后,开始以一种不祥的趋势,缓缓下降……

      “爸!爸爸!”

      洛南依的哭喊声撕裂了病房内死寂的空气。她想要冲进去,却被闻讯赶来的医生和护士拦在了门外。

      “家属请在外面等!我们要抢救!”医生急促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洛南依被匆匆赶来的欧阳晴和唐雅死死拉住,只能透过玻璃,眼睁睁看着里面兵荒马乱。医生护士围在床前,各种仪器被推过来,冰冷的电击板贴上父亲赤裸的胸膛……

      她的世界,在那一刻,、只有心脏被撕裂的剧痛,和一种灭顶的、名为“不真实”的恍惚感。

      不,不会的。爸爸刚才还睁开了眼睛,还看了妈妈……他还等着听她说……等着听她说……

      就在这时,郭商言像是抓住了千载难逢的机会,他一把拉住几乎瘫软的洛南依,不顾欧阳晴的阻拦,强行将她半拖半拽地拉进了监护室。

      “洛伯伯!爸爸!您看!我和依依在这里!”他高声说着,仿佛要将自己的声音刻进洛正海即将消散的意识里。然后,他再次举起那枚钻戒,目光灼灼地看向洛南依,又看向病床上似乎又挣扎着掀起一丝眼皮的洛正海。

      “依依,爸爸在看着呢!你快答应我!让爸爸安心!”他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急切和诱导。

      洛南依的目光空洞地落在父亲脸上。她看到父亲的眼睛微微睁开了一条缝隙,目光涣散,却似乎真的在看向她和郭商言的方向,看向……那枚刺眼的钻戒。

      郭商言见状,立刻将戒指塞到洛正海那只没有被菱花握住的手里。洛正海的手指无意识地动了动,碰到了冰凉的金属和坚硬的宝石。

      然后,在所有人的目光中,洛正海用尽最后一丝残存的意识,极其缓慢地、却无比清晰地将那枚戒指,递向了床边的菱花。

      郭商言狂喜!他立刻顺势再次单膝跪地,对着洛正海和菱花,大声道:“谢谢爸爸!谢谢妈妈成全!”然后,他转向洛南依,伸手就要去拉她的手,想要将戒指戴上去,“依依,你看,他们都同意了!这是他们的心愿!”

      洛南依看着父亲递向母亲的戒指,看着母亲泪流满面却沉默地接过,看着郭商言脸上那近乎扭曲的兴奋和笃定……一股巨大的、冰冷的绝望,瞬间淹没了她。

      不。不是这样的。

      爸爸不是这个意思。妈妈也不是。

      她猛地缩回手,像是被毒蛇咬到。然后,在郭商言错愕的目光中,她“扑通”一声,也直直地跪在了地上,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地砖上。

      “爸!妈!”她哭喊着,声音嘶哑破碎,带着最后的不甘和挣扎,“给我一分钟!就一分钟!求求你们……等我回来!我要去见一个人……我要告诉你们……我爱的人是谁……我会幸福的,真的会幸福的……你们信我……等我!”

      说完,她不等任何人反应,猛地从地上爬起来,像是身后有恶鬼追赶,跌跌撞撞地冲出监护室,冲向楼梯间!

      她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黎炎炎!她要立刻见到黎炎炎!她要告诉她,她爱她!她要当着爸爸的面,也要告诉所有人,她选择的人,是黎炎炎!不是郭商言!不是任何符合期待的男人!

      她要挣脱这该死的、令人窒息的金钟罩!就现在!

      黎炎炎并没有走远。她就站在楼梯间的拐角,背靠着冰冷的墙壁,仰着头,不让眼眶里积蓄的泪水掉下来。她听到了监护室传来的骚动,听到了洛南依凄厉的哭喊,听到了医生急促的指令……每一丝声响,都像鞭子一样抽打在她的心上。

      她恨不得立刻冲进去,守在洛南依身边,替她抵挡一切风雨。但她不能。她知道,此刻自己出现,只会让局面更加混乱,让洛南依更加难做。

      就在她内心的天人交战达到顶点时,楼梯间的门被猛地撞开!

      洛南依像一阵风,又像一个失魂的幽灵,踉跄着冲了进来。她头发凌乱,脸色惨白如纸,脸上泪水纵横,眼睛红肿得吓人,但那双眼里,却燃烧着一种黎炎炎从未见过的、近乎决绝的光芒。

      “炎炎!”洛南依一眼就看到了她,没有丝毫停顿,直直地扑进了她的怀里。

      黎炎炎被她撞得后退了半步,却立刻稳稳地接住了她,双臂收紧,将她颤抖不止的身体紧紧箍在怀中。那力道,大得几乎要将彼此揉碎。

      “怎么了南依?叔叔……有事吗?”黎炎炎的声音也在发抖,带着最坏的预感。

      洛南依把脸深深埋进她的颈窝,汲取着她身上熟悉而令人安心的气息,用力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她抬起泪眼朦胧的脸,双手捧住黎炎炎的脸颊,指尖冰冷,却带着一股不顾一切的热度。

      “你会等我的,是不是?”她问,声音破碎,却异常清晰,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灵魂深处挤出来的,“无论发生什么,你都会等我,是不是?”

      黎炎炎的心脏,因为这句话而狠狠震颤!她看着洛南依眼中那近乎偏执的确认,没有丝毫犹豫,用力点头,声音坚定得如同誓言:

      “是。南依,我会等。一直等。只要你回头,我就在。”

      这句话,像一道赦令,像一道光,瞬间照亮了洛南依心中最后一点犹豫和黑暗。她像是终于下定了某种决心,破涕为笑,那笑容混合着泪水,有种惊心动魄的美丽和决绝。

      她踮起脚尖,在黎炎炎的唇上,落下了一个短暂却无比清晰的吻。冰凉,湿润,带着泪水的咸涩,却无比真实。

      “我爱你。”她说。声音不大,却字字千钧,像烙印,刻进黎炎炎的灵魂深处。

      说完,她深深看了黎炎炎一眼,那眼神复杂得让黎炎炎心头发颤——有爱,有决绝,有托付,还有一丝……黎炎炎当时未能立刻读懂的、近乎告别般的悲壮。

      然后,洛南依松开了她,抬手用力擦掉脸上的泪,转身,朝着监护室的方向,头也不回地跑了回去。背影决绝,仿佛要去完成一件生命中最重要的、不容有失的仪式。

      黎炎炎站在原地,抚着自己刚刚被亲吻过的嘴唇,那里还残留着洛南依泪水的微凉和唇瓣的柔软。狂喜如同海啸般席卷了她,却又被一股莫名的不安死死压住。

      她来不及细想,身体已经先于意识做出了反应——她跟着冲出了楼梯间。

      而,此刻的监护室外,一片死寂。

      与之前的兵荒马乱不同,此刻,只有仪器的单调鸣响,和一种沉重得令人无法呼吸的静默。

      医生和护士已经停止了忙碌,默默地站在一边,脸上带着职业性的沉重和一丝惋惜。

      菱花依旧坐在床边,紧紧握着洛正海已经失去温度的手,将脸贴在上面,无声地流泪,肩膀轻微地耸动着。

      而洛南依,就僵立在门口。

      她跑回来时,脸上还带着未干的泪痕和一丝孤注一掷的、近乎悲壮的光芒。她张了张嘴,那句排练了无数遍的、要向父亲坦白的宣言已经到了喉咙口——

      然后,她看到了眼前的一切。

      医生沉重的表情。母亲崩溃的侧影。还有……父亲那张灰败的、失去了所有生气的脸。监护仪上,那条代表心跳的绿色曲线,已经拉成了一条笔直而冷酷的直线。

      “爸……?”洛南依的声音轻得像羽毛,带着不敢置信的颤抖。

      菱花听到声音,缓缓抬起头,看向女儿。她脸上泪痕交错,眼神空洞而悲痛,对着洛南依,极其缓慢地、摇了摇头。

      “依依……”菱花的声音沙哑得几乎听不见,“爸爸……走了。”

      “走了?”洛南依重复着这两个字,仿佛无法理解它们的含义。她踉跄着向前走了两步,视线死死锁在父亲脸上,“不……不可能……我跟爸爸说……等我回来……我说了等我回来的!爸爸!爸爸你听我说啊!你听我说!”

      她扑到床前,抓住父亲另一只冰冷僵硬的手,用力摇晃着,嘶声哭喊:

      “爸!你睁开眼睛看看我!我要告诉你!我爱的人是黎炎炎!是她!不是郭商言!我们会很好的!我们会彼此照顾,会幸福的!就像……就像你对妈妈那样!爸!你听到没有!你回答我啊!”

      可是,无论她如何哭喊,如何摇晃,床上的老人,再也不会给她任何回应了。他静静地躺在那里,面容平静,嘴角似乎还残留着一丝极淡的、释然的弧度,仿佛在生命的最后时刻,终于等到了他想见的人,完成了某种心愿,得以安然离去。

      但对洛南依来说,这“安然”,却是对她最残忍的惩罚。

      她错过了。错过了父亲的最后一面。错过了亲口说出真相、寻求理解和祝福的唯一机会。只差一分钟,或许只差几十秒……

      而这一切,是因为什么?

      因为她去找了黎炎炎。因为她对黎炎炎说了“我爱你”。因为她那片刻的、遵从内心的冲动和勇敢。

      难道……这就是代价?对“错误”爱情的惩罚?

      这个念头像毒蛇一样钻进洛南依的脑海,瞬间攫住了她所有的理智。巨大的悔恨、自责、愧疚如同海啸般将她吞没,几乎让她窒息。

      如果她没有爱上黎炎炎……如果她没有在那个关键时刻离开……如果她一直守在父亲床边……是不是,父亲就不会走得这么突然?是不是,她至少还能跟父亲说上一句“再见”?

      就在洛南依被这灭顶的悔恨击垮,精神恍惚,几乎要瘫软下去的时候,一双有力的手臂扶住了她。

      是郭商言。

      他不知道什么时候也跟了进来,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悲痛和一种沉痛的温柔。他扶住洛南依摇摇欲坠的身体,看向菱花手中那枚从洛正海手里接过的戒指,眼中闪过一丝精光。

      然后,他做了一件让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事。

      他轻轻掰开菱花紧握的手指,取出了那枚钻戒。菱花似乎想说什么,嘴唇动了动,但看着女儿失魂落魄的样子,又看了看病床上已然逝去的前夫,最终,只是疲惫地闭上了眼睛,选择了沉默。她记得洛正海最后在她耳边,用尽力气留下的那句微弱到几乎听不见的话:「女儿的事……交给你定……」

      可是,她怎么定?她连眼前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准女婿”到底是怎么回事都不清楚。她只知道,女儿此刻崩溃了,而这个男人,似乎一直在以“照顾者”自居。

      郭商言拿着那枚冰凉的戒指,转向洛南依。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仿佛在宣读既定事实般的庄重:

      “依依,洛伯父的遗愿,是让我照顾好你。这枚戒指,就是他老人家的心意和托付。”他拉起洛南依那只冰凉、僵硬、毫无生气的手,语气温柔得近乎诡异,“我会对你好一辈子,绝不食言。这是我对洛伯父,也是对你,最郑重的承诺。”

      洛南依的手,在他手中,像一截没有生命的枯木。她没有挣扎,没有拒绝,甚至没有看他一眼。她的目光依旧死死地、空洞地盯着父亲已然安详的面容,眼泪无声地、疯狂地流淌,仿佛灵魂已经随着父亲一同离去,只剩下这具躯壳,麻木地承受着一切。

      郭商言见状,不再犹豫,动作轻柔却坚定地将那枚尺寸明显不太合适的钻戒,套上了洛南依左手无名指。

      冰凉的金属触感传来,钻石坚硬的棱角硌着指根。洛南依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抽搐了一下,却依旧没有缩回。

      戒指戴上了。

      像一个最残酷的封印,一个用“父命”和“遗愿”铸成的金钟罩,将她刚刚萌生的、那一点点关于“自我”和“真爱”的勇气和渴望,彻底地、无情地,封印在了这具行尸走肉般的躯壳之下。

      也封印了她和黎炎炎之间,那看似刚刚迎来曙光,实则已坠入永恒黑暗的……可能。

      菱花看着这一幕,嘴唇抿得更紧,眼底闪过一丝深沉的忧虑和无力。她想开口,想说点什么,可看着女儿那副万念俱灰、仿佛已经认命的模样,所有的话语都堵在喉咙里,化作一声沉重而无奈的叹息。

      欧阳晴和唐雅站在门口,早已哭成了泪人。她们想冲进去拉开郭商言,想打醒洛南依,可是,眼前的局面,那枚刺眼的戒指,洛正海的遗体,以及洛南依眼中那片死寂的荒芜……让她们所有愤怒和心疼,都化为了深深的、无力的绝望。

      黎炎炎站在监护室门外,透过玻璃,将里面发生的一切,看得清清楚楚。

      她看到洛南依崩溃地扑到床前哭喊,看到郭商言如何“适时”地出现、扶持、引导,看到那枚钻戒如何被戴上洛南依的手指……

      每一个画面,都像一把把锋利的刀刃,狠狠刺在她的视网膜上,刺进她的心里。

      她看到洛南依戴上戒指后,那瞬间彻底灰败下去的眼神,那仿佛被抽走了最后一丝生气的麻木。她知道,那不是顺从,那是……心死。

      桥,刚刚架起。

      而她所爱的那个人,却已经在她亲手推动的、通往“圆满”与“解脱”的桥面上,转身,一步踏空,坠入了名为“责任”与“悔恨”的、更深不见底的深渊。

      并且,亲手为自己戴上了枷锁。

      黎炎炎的背脊依旧挺直,指甲却深深掐进了掌心,留下了几个弯月形的、渗出血丝的痕迹。她没有哭,甚至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是站在那里,静静地看着,仿佛要将这一幕,永生永世地刻进灵魂的最深处。

      阳光不知何时已经偏移,走廊重新陷入一片昏暗。

      那幅关于“疏影暗香林间路,风雨息处燕影斜”的南方小镇油画,那首未唱完的《Moon River》,那些清晨厨房里为她忙碌的背影,那个带着泪水咸涩的吻,那句“我爱你”……

      一切的一切,都在那枚□□冷的光芒下,碎成了粉。

      然后,被这医院特有的、吞噬一切的寂静,彻底吞没。

      封印,已然完成。

      而桥的两端,只剩下呼啸的寒风,和两个被命运彻底撕裂、再无可能交汇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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