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书痕

　　陈屿出差的第四天，也是原定归期的前一天，下起了这个冬天最大的一场雪。从清晨开始，雪花就密密匝匝，扯棉絮般从铅灰色的天空倾泻而下，很快将天地连成白茫茫一片。风声呜咽，卷着雪片扑打在玻璃窗上，发出簌簌的轻响。

　　沈念一整天都待在书店里。这样的大雪天，几乎不会有客人上门。她将暖气开足，泡了壶热茶，坐在窗边，看着外面混沌的雪幕。世界被简化成纯粹的黑白二色，和无穷无尽的、旋转飘落的白色线条。喧嚣被隔绝，只剩下一种庞大而原始的寂静。

　　这种天气，航班和高铁恐怕都会受到影响。她想起陈屿说是今天或明天回来，不知他那边是否也下着这样大的雪，行程是否顺利。这个念头只是轻轻掠过，并未引起多少焦虑，更像是一种自然而然的惦记。

　　她拿出一本关于古籍修复的书，慢慢翻看，心思却不时飘向小仓库里那个敞开的木箱，飘向那三封未寄出的绝笔信。李文秀老师的身影和故事，在这寂静的雪天里，显得越发清晰而沉重。她决定等陈屿回来，第一时间告诉他这个发现。

　　下午三四点钟，雪势丝毫没有减弱的意思。天色昏暗如傍晚。沈念正准备提前打烊，门口的风铃却突兀地响了起来，夹带着一股猛然灌入的寒风和雪花。

　　一个人影裹挟着满身风雪闯了进来，几乎看不清面目。他反手用力关上门，将狂暴的风雪阻隔在外，然后才长长地吁出一口气，开始拍打身上厚厚的积雪。

　　是陈屿。他穿着那件军绿色的派克大衣，帽子、肩膀、甚至睫毛上都沾满了雪，脸颊和鼻子冻得通红，呼吸急促，显得颇为狼狈，但眼睛在店内温暖的灯光下，却亮得惊人。

　　“你怎么……”沈念有些愕然地站起身。没想到他会在这种天气赶回来，而且看起来是直接从车站或机场过来的。

　　“航班取消了，改签了高铁，还好最后一班赶上了。”陈屿摘下湿漉漉的毛线帽，头发被压得有些乱，他胡乱拨弄了一下，露出一个带着疲惫却松快的笑容，“出租车只能开到巷口，最后一段走过来的。这雪可真够劲。”

　　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带着寒意。沈念立刻倒了杯热水递过去：“先喝点热水暖暖。怎么不明天等雪小点再回来？”

　　陈屿接过水杯，双手捧着，贪婪地汲取着热度，喝了一大口，才缓过气来。“项目那边事情提前结束了，想着反正也没别的事，就改签了早点回来。”他解释道，目光在沈念脸上停留，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风尘仆仆归来的欣悦，“而且，明天……不是约好了要继续整理仓库，讨论文稿吗？”

　　他说得理所当然，仿佛冒着大风雪赶回来，只为不耽误这并非紧急的约定。沈念心头微微一颤，一股暖流悄然漫过。“你先坐下歇会儿，暖和一下。”她指了指窗边的椅子。

　　陈屿依言坐下，又喝了几口水，脸色渐渐恢复了些。他环顾了一下被温暖灯光笼罩的书店，再看向窗外肆虐的风雪，由衷地感叹：“还是你这里舒服。一路过来，感觉像穿越了暴风雪才找到这个安全屋。”

　　他的比喻让沈念唇角微扬。“吃过饭了吗？”

　　“在高铁上随便吃了点。”陈屿说着，从随身携带的背包里拿出一个用保鲜膜仔细包好的纸盒，“路过车站那家很有名的老字号糕点铺，居然还开着，就买了点他们招牌的核桃酥和绿豆糕。味道应该不错，你尝尝。”

　　纸盒边缘有些被雪打湿的痕迹，但里面的糕点完好。沈念接过，打开保鲜膜，核桃酥的油香和绿豆糕的清甜气息散开。她拿起一小块核桃酥，递给他：“你也吃点。”

　　陈屿接过，咬了一口，酥皮簌簌落下，他满足地眯起眼：“嗯，还是热的，没凉透。”他也拿起一块绿豆糕递给沈念。

　　两人就这样，在窗外狂风暴雪的背景音下，安静地分食着简单却温暖的点心。书店里暖意融融，茶香、点心香和旧书的气息交融在一起，构成一个坚实而令人安心的避风港。

　　吃完点心，陈屿看起来彻底放松下来，长途跋涉的疲惫显现在眼角。“出差还顺利吗？”沈念问。

　　“挺顺利的，数据核对完了，还意外发现了一些关于那座老建筑早年维修的原始记录，很有价值。”陈屿简单汇报了一下工作，语气平和。他顿了顿，看向沈念，“这几天……书店还好吗？”

　　“还好，没什么特别的事。”沈念回答，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茶杯边缘。她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说出来，“不过，我……打开了那个木箱。”

　　陈屿正准备喝茶的动作顿住了，他抬起头，眼神里露出惊讶和关切：“你自己打开的？没伤着手吧？”

　　“没有，用了你上次说的办法，喷了点除锈剂，慢慢弄开的。”沈念说，心中因为他第一反应是关心她的安全而微微一暖。

　　“里面是什么？”陈屿放下茶杯，身体微微前倾，神情变得专注。

　　沈念将木箱里的发现，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他：李文秀老师的剪贴册、工作笔记、证书奖状，以及那三封未寄出的绝笔信。她描述得很仔细，包括信的内容，以及自己看完后的感受。

　　陈屿静静地听着，表情逐渐变得凝重而肃穆。当听到最后一封绝笔信的内容时，他眉心蹙起，眼神里流露出深深的惋惜和同情。

　　“一位独自承受病痛，在生命尽头还整理遗物、牵挂母亲的女老师……”陈屿低声重复，语气沉重，“她的东西怎么会流落到这里？”

　　“不知道。”沈念摇头，“箱子里没有任何关于受托人的信息。也许那个‘可靠之人’后来也遭遇了变故，或者……最终并没有那么可靠。”

　　两人沉默了片刻，为这个素未谋面、命运坎坷的陌生人，也为世间许多类似被时光淹没的孤独与遗憾。

　　“这些东西，”陈屿沉吟道，“特别是那三封信，是非常私人且沉重的遗物。我们无权处置，甚至无权长久保有。”他看向沈念，“我想，我们应该想办法寻找李老师的后人，或者她母亲那边的亲属，将这些遗物交还。如果实在找不到……”他顿了顿，“或许可以联系她生前工作的学校，或者当地的民政部门、档案馆，以最妥善的方式移交，并说明情况。”

　　他的思路依旧清晰而富有责任感，将对他人的尊重放在首位。沈念完全赞同：“好。等你休息好了，我们一起来想办法。”

　　陈屿点点头，目光柔和地看向沈念：“谢谢你告诉我这些，也谢谢你先发现并保管好它们。这很重要。”

　　他的感谢真诚而郑重。沈念移开视线，看向窗外。雪似乎小了一些，但天色已完全黑透，路灯的光在飞舞的雪片中晕开一团团朦胧的光晕。

　　“对了，”陈屿像是想起什么，从背包侧袋里拿出一个用软布包裹的小物件，递给沈念，“差点忘了。在那边旧货市场看到的，觉得……你可能喜欢。”

　　沈念接过，入手微沉。解开软布，里面是一个黄铜制成的、书本形状的镂空香插。造型古朴别致，线条流畅，“书页”部分缕刻着缠枝花纹，中间有一个小小的凹槽，可以放置线香或香篆。虽然有些氧化的痕迹，但保存完好，在灯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

　　“可以放在书店里，点支香，安神。”陈屿解释道，语气里带着一点不确定，“不知道你喜不喜欢这个。”

　　沈念用手指轻轻抚过冰凉的铜质表面，镂空的纹路细腻。“很喜欢。”她抬起眼，看向他，“谢谢你，总记得带东西。”

　　陈屿因为她直接的喜欢而松了口气，笑容舒展：“喜欢就好。不是什么贵重东西，就是个老物件，觉得有缘。”

　　窗外的风雪声似乎又远了一些。书店里的时间，在暖意、茶香、以及这份共同分享秘密与礼物的宁静中，缓慢而稠密地流淌。

　　“雪好像一时半会儿停不了。”陈屿看了看窗外，“你等下怎么回去？”他指的是沈念楼上的住处。

　　“就几步路。”沈念说。

　　“我送你到门口。”陈屿站起身，穿上还有些潮湿的外套，“你也早点休息。木箱的事，我们明天再详细商量，还有文稿和仓库……”

　　“嗯。”沈念也站起来，锁好店门，拿起那个黄铜书形香插。

　　两人走到侧门楼梯口。陈屿站在门外，风雪立刻包裹了他，但他没有马上离开。

　　“快进去吧，外面冷。”他对沈念说。

　　“路上小心。”沈念说，看着他被雪花不断扑打的肩头和发梢。

　　陈屿点点头，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目光在风雪夜的背景下，显得格外专注而温暖。“明天见，沈念。”

　　“明天见。”

　　沈念转身上楼。走到楼梯转角的小窗边，她停下脚步，向下望去。陈屿正沿着巷子，一步一个脚印地，走向巷口那辆几乎被雪埋没的车的轮廓。风雪中，他的背影显得有些孤单，却步伐坚定。

　　直到那身影完全被雪幕吞噬，车灯亮起又远去，沈念才收回目光。掌心，那个黄铜香插已经被焐得温热。

　　回到公寓，将香插放在窗边的书桌上。窗外，城市的灯火在漫天飞雪中模糊成一片混沌的光晕。狂风暴雪的夜晚，世界仿佛只剩下这一隅温暖与安宁。

　　她想起李文秀老师未寄出的家书，想起陈屿风雪夜归带来的糕点与礼物，想起他谈及工作时眼里的光，以及那句平淡却郑重的“明天见”。

　　生命中的相遇与别离，守护与遗失，记忆与遗忘，在这大雪之夜，交织成一幅复杂而真实的图景。而她和陈屿，两个在时光中偶然重逢的旧识，正在这图景中，小心翼翼地、一步步地，重新确认彼此的位置，并尝试共同面对一些来自过去或他人的、沉甸甸的馈赠与责任。

　　雪，还在不知疲倦地下着。但有些东西，已经在冰层之下，悄然生根，等待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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