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冤新辞

作者:雾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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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日


      **第二十七章:七日**

      玄尘老道比想象中更不像个道士。

      他看起来六十多岁,须发灰白,却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葛布短打,赤着脚,蹲在丹炉边扇火,像个老农多过像方外之人。苏娘子踹开丹房的门时,他头也没抬,只嘟囔了一句:“门板坏了要赔。”

      “道长!救命!”苏娘子急道。

      玄尘这才慢悠悠转过头,看见沈青怀里血人般的江知意,眉头皱了起来。他放下蒲扇,起身走过来,动作并不快,但手指已搭上江知意的手腕。

      “箭伤,离心脉只偏了半寸。失血太多。”他声音沙哑,却异常平稳,“把她放下,那边石床。”

      沈青小心翼翼地将江知意平放在丹房角落一张光滑的石床上。石床冰凉,江知意身体微微一颤。

      玄尘剪开她伤口周围的衣物,露出那个狰狞的箭创。箭杆已被沈青折断,但箭头还深嵌在内。伤口周围的皮肉翻卷,血流虽被布条扎住减缓,但仍有血沫随着她微弱的呼吸往外渗。

      “箭上有倒刺,不能硬拔。”玄尘检查着,从墙角一个破木箱里翻出几样东西:一把细长的小刀、一把镊子、针线、几个小瓷瓶。“得切开皮肉,顺着倒刺方向取出来。会很疼,但她现在昏着,倒省了麻沸散——我也没那玩意儿了。”

      沈青脸色苍白,但眼神坚定:“要我做什么?”

      “按住她,别让她乱动。虽然昏着,疼极了身体也会挣。”玄尘将小刀在炉火上烤了烤,又用酒冲洗,“丫头,你手稳吗?”

      沈青点头。解剖刀她握了十年。

      “好,那你来。”玄尘将小刀递给她,“顺着箭杆边缘,轻轻划开,扩创。记住,避开主要血管,我看你方才包扎的手法,应该懂点。”

      沈青接过刀。刀柄温热,刃口雪亮。她的手很稳,没有丝毫颤抖。她深吸一口气,俯下身,靠近江知意苍白的脸,轻声道:“江知意,忍一忍。”

      然后,刀尖落下。

      精准,稳定。沿着箭杆与皮肉的缝隙,缓缓划开,扩大创口。血涌出来,她用准备好的干净布巾吸去。她能看见那枚生铁箭头,带着恶意的倒钩,深深嵌在肌肉组织里。

      玄尘在一旁指点:“往左偏一点……对,再深半分……停,碰到骨头了。倒钩卡在肋骨边缘了,得先撬开一点骨头。”

      沈青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这不是解剖台上的尸体,这是活生生的江知意。每一刀下去,都仿佛割在自己心上。但她不能停,不能错。

      她用镊子小心探入,触到箭头的倒钩,感受着它的角度和卡住的位置。然后,用刀尖极轻地、极稳地,撬动卡住倒钩的那一小片骨缘。

      “咔。”一声极轻微的、骨头移位的脆响。

      江知意即使在昏迷中,身体也猛地抽搐了一下,发出一声破碎的痛吟。

      “快,现在拔!”玄尘低喝。

      沈青丢下刀,双手握住露在外面的半截箭杆,屏住呼吸,顺着方才探明的倒钩方向,猛地一拔!

      “噗嗤——”

      箭头带着血肉被拔出!鲜血喷涌而出!

      沈青立刻用布巾死死按住伤口,玄尘迅速将一种褐色的药粉撒上。药粉遇血,迅速凝结,形成一层薄膜,血流明显减缓。他又穿针引线,手法娴熟地将撕裂的皮□□合起来。

      整个过程,沈青一直按着江知意,能感觉到她身体因剧痛而不断颤抖,能听见她喉咙里压抑的、幼兽般的呜咽。她低下头,额头轻轻抵在江知意冰凉汗湿的额头上,无声地说:“快了……就快好了……”

      最后一针缝完,玄尘又给伤口敷上厚厚的膏药,用干净布条包扎好。做完这一切,他才直起身,擦了擦手上的血,长出一口气。

      “命暂时保住了。但失血太多,元气大伤,伤口太深,必会起高热。能不能熬过来,就看接下来这七天。”他看向沈青,“这七天,她不能移动,不能受惊,需有人时刻守着,降温,喂药,清洁伤口。你们……”

      “我守。”沈青打断他,声音嘶哑,却斩钉截铁。

      玄尘看了她一眼,又看了看她身上还在渗血的刀伤:“你自己也一身伤。”

      “死不了。”沈青简单道。

      玄尘不再多说,指了指丹房隔壁一个更小的、堆满药材的耳室:“那里有张矮榻。把她挪过去吧,这里药气太重。我去煎药。”

      苏娘子和钟七帮着将江知意小心挪到耳室的矮榻上。榻上只铺了层薄草席,沈青将自己的外衣和江知意那件未沾血的披风垫在上面。耳室很小,只容一榻一几,墙上开着小窗,能看见外面一方阴沉的天。

      苏娘子留下些干净布巾、清水和干粮,又和钟七出去处理外面的痕迹和安排警戒。玄尘端来第一碗药,黑褐色的药汁,气味刺鼻。

      沈青扶起江知意,让她靠在自己怀里,用小勺一点一点将药喂进去。江知意昏迷中吞咽困难,药汁从嘴角流出,沈青就用布巾擦去,再喂。一碗药,喂了将近半个时辰。

      喂完药,沈青打来清水,用布巾浸湿,轻轻擦拭江知意脸上、颈上的血污和冷汗。她的脸苍白如纸,嘴唇干裂,只有眉心因疼痛而紧紧蹙着,显出一丝活气。

      沈青就坐在榻边的地上,背靠着冰冷的土墙,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她。手臂和肩背的伤口火辣辣地疼,但她懒得去处理。玄尘丢给她一罐药膏,她胡乱抹了抹,便不再理会。

      第一夜,江知意发起了高热。

      她开始无意识地呻吟,身体阵阵发抖,冷汗一层层出,很快浸湿了单薄的衣衫。沈青不停地用冷水浸湿布巾,敷在她额头、脖颈、腋下。又按照玄尘的嘱咐,用另一种药酒擦拭她的手心脚心。

      江知意在昏沉中时而呢喃,时而哭泣。她喊着“父亲”,喊着“周叔叔”,喊着“林文”。有一次,她忽然抓住沈青正在为她擦拭的手,抓得很紧,指甲几乎掐进沈青肉里,含糊地喊:“沈青……跑……快跑……”

      沈青反握住她的手,俯身在她耳边,一遍遍低语:“我在。我不跑。江知意,我在这里。”

      后半夜,江知意的高热到了最凶险的时候。她开始说胡话,身体剧烈抽搐,呼吸急促得像是要随时断开。沈青紧紧抱着她,用身体压住她的挣扎,防止她挣裂伤口,同时不停呼唤她的名字。

      “江知意,看着我!你不准死!你答应过我的!我们一起办学堂,一起写书!你听到没有!”

      或许是她的呼唤起了作用,或许是药力终于开始生效,天快亮时,江知意的抽搐渐渐平息,高热也退下去一些,呼吸虽然依旧微弱,却平稳了些。

      沈青瘫坐在榻边,浑身被汗浸透,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她看着江知意终于陷入相对安稳的昏睡,紧绷的神经稍松,疲惫和伤口的剧痛便排山倒海般袭来。

      她闭上眼,靠着墙,就这样睡着了。

      第二天,江知意依旧昏迷,但高热没有再反复。沈青继续喂药、擦身、清洁伤口换药。玄尘不时来看,把把脉,调整药方。苏娘子送来些米粥和干净的衣物,见沈青形容憔悴,想替换她一会儿,被沈青摇头拒绝。

      “我来。”她只说这两个字。

      第三天傍晚,江知意的手指动了动。沈青立刻俯身,看见她睫毛颤动,缓缓睁开了眼睛。

      那双眼睛起初是空洞的,迷茫的,映着窗外暮色暗淡的天光。过了好一会儿,才慢慢聚焦,落在沈青脸上。

      “……沈……青?”她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见。

      “嗯。”沈青握住她的手,想笑,嘴角却僵硬得扯不动,“是我。”

      “你……没事?”江知意目光在她身上逡巡,看到她手臂和肩上的绷带,眉头蹙起。

      “皮外伤。”沈青用布巾蘸了温水,轻轻润湿她干裂的嘴唇,“别说话,好好养着。箭取出来了,伤口在愈合。玄尘道长说,你命大。”

      江知意似乎想点头,却牵动了伤口,痛得吸了口气。她闭上眼,缓了缓,又睁开,看着沈青憔悴的脸和布满血丝的眼睛。

      “你……一直在这里?”

      “嗯。”

      江知意没再说话,只是看着她,眼神复杂,有劫后余生的恍惚,有心有余悸的后怕,还有某种更深沉的、沈青看不懂的东西。

      第四天,江知意精神好了些,能喝下小半碗米粥。沈青扶着她,一勺一勺喂,动作耐心而轻柔。

      “证据……”江知意忽然想起什么,急道,“那些证据……”

      “苏娘子送出去了。”沈青低声道,“在你中箭那晚,钟七带着东西,从玄尘道长知道的另一条密道下山,已经安全送到谢大人指定的地方了。你放心。”

      江知意这才松了口气,随即又紧张起来:“那赵平……还有追兵……”

      “赵平死了。苏娘子的人处理了现场,追兵被引开了。玄尘这里很隐蔽,暂时安全。”沈青顿了顿,“但这里不能久留。等你再好些,我们就得走。”

      江知意点头,目光落在沈青脸上,忽然伸出手,轻轻碰了碰她脸颊上一道结痂的擦伤:“你……瘦了很多。”

      沈青握住她的手,贴在自己脸上,闭上眼。掌心温暖,带着生命的气息。

      “你也一样。”她声音很低。

      第五天,江知意能自己坐起来一会儿了。沈青换药时,她低头看着自己肩上那个狰狞的缝合伤口,苦笑道:“怕是……要留很丑的疤了。”

      “不丑。”沈青仔细地涂抹药膏,“这是你活着回来的印记。”

      江知意抬眼看着她,忽然问:“沈青,你前世……是做什么的?”

      沈青涂药的手微微一顿。她从未对任何人详细说过自己的过去。

      “是个……验尸的。”她最终还是说了,语气平静,“在我们那里,叫法医。专门和死人打交道,替他们找出死因,洗刷冤屈。”

      江知意怔了怔,随即恍然:“怪不得……你懂那么多,看伤口,验骨头……手那么稳。”她想起沈青为自己取箭时的冷静果断,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情绪,“你……是不是见过很多……死人?”

      “嗯。”沈青包扎好伤口,在她身边坐下,“很多。淹死的,吊死的,毒死的,打死的……他们躺在那里,不会说话。但每一道伤,都在说话。”她顿了顿,看向江知意,“我以前觉得,我的职责就是听懂他们的话,还他们公道。但现在……”

      她没说完,但江知意懂了。现在,她的世界里,多了一个需要她倾尽全力去守护的、活生生的人。

      第六天夜里,山里下了雨。雨声敲打着屋顶和窗棂,沙沙作响。耳室里只点着一盏小油灯,光线昏黄。

      江知意靠在榻上,沈青坐在她脚边,就着灯光,检查她腿伤恢复的情况。伤口愈合得很好,痂已经开始脱落。

      “再过几天,就能走路了。”沈青说。

      “嗯。”江知意看着她低垂的侧脸,在灯光下显得格外柔和。这几日,沈青几乎寸步不离,喂药喂饭,擦洗换药,甚至在她无法动弹时,抱着她解决内急。起初江知意羞窘难当,但沈青做得那么自然,那么平静,仿佛只是处理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那份羞窘便慢慢化作了某种更深沉的依赖和亲密。

      “沈青。”江知意轻声唤她。

      “嗯?”

      “如果……这次我们真的赢了,一切结束之后……”江知意声音很轻,带着试探,“你愿意……和我一起,找个地方,过平静的日子吗?”

      沈青抬起头,看着她。油灯的光在她眼底跳跃,映着江知意苍白却认真的脸。

      “办学堂,写书。”沈青缓缓重复她之前的设想,“在江南,找个安静的小镇。”

      “嗯。”江知意点头,心跳有些快,“你……愿意吗?”

      沈青看了她很久,久到江知意几乎以为她不会回答了。然后,她伸出手,轻轻拂开江知意颊边一缕散落的头发。

      “愿意。”她说。

      简单的两个字,却像一道暖流,瞬间注入江知意冰冷的四肢百骸。她眼眶一热,握住沈青的手,紧紧贴在自己脸上。

      窗外雨声淅沥,将小小的耳室与外面那个危机四伏的世界隔绝开来。

      第七日,清晨。

      江知意的伤口愈合情况良好,已经能自己下地慢慢走几步。玄尘把完脉,点头道:“底子好,恢复得快。但内里还虚,需好生调养,半年内不可劳累,不可动气。”

      苏娘子带来了外面的消息:谢衡收到证据后,联合几位刚直的老臣,在朝堂上抛出了雷霆一击。皇帝震怒,已下旨将瑞王软禁府中,严查私铸兵器及漕运走私案。龙游商帮被查封,主要头目落网。冯阚虽死,但其供状(可能是伪造,也可能是生前被迫写下)也被呈上,成为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我们赢了。”苏娘子说这话时,脸上却没有太多喜色,“但谢大人让我转告你们:朝堂争斗,瞬息万变。瑞王虽倒,其党羽仍在,且此事牵连太广,后续必有反复。让你们……暂时不要露面,等风头彻底过去。”

      她还带来一个更重要的消息:林文找到了。他没有死,而是被龙游商帮转移到了更偏远的矿山做苦力,因左手六指的特征被认了出来,已被谢衡的人秘密救出保护起来。

      人证,物证,俱在。江文远的冤案,终于可以彻底昭雪。

      江知意听完,沉默了很久,眼泪无声地滑落。不是激动,而是一种巨大的、迟来的悲恸和解脱。父亲,您看到了吗?那些害您的人,终于要付出代价了。

      沈青轻轻揽住她的肩膀。

      “该走了。”玄尘老道背起他的破药箱,“这里也不安全了。我送你们从后山另一条路下山,苏娘子安排了船,送你们去一个更安全的地方——谢大人在湖州的一处庄子,那里有良医,也更僻静。”

      收拾好简单的行装,沈青扶着江知意,跟着玄尘,走出住了七日的耳室,走出慈云观。

      雨后初晴,山色如洗。阳光穿透林间雾气,洒下道道光柱。

      江知意回头,望了一眼那座青灰色的小小道观。这七日,像是从血海里偷来的一段时光。疼痛,脆弱,依赖,还有……某种悄然生根的东西。

      沈青握紧了她的手。

      “走吧。”她说。

      两人相携,步入林间小径,走向山下等候的船只,走向未知的、但至少有了彼此的明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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