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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第二十七章
第三卷:夏灼
第四章
“守护者”试点进入第二周的周三,下午三点十七分,监控后台第一次亮起了橙色预警。
当时沈默正在和陆文远介绍来的那位投后管理负责人——姓顾,四十岁左右,前养老院院长,精于运营和成本控制——讨论试点家庭的日常跟进流程。顾院长说话很直接,正指着白板上的一行数据说:“你们安排工程师每天上门十分钟,人力成本太高,而且容易给老人造成心理压力。应该改成每周一次集中回访,平时靠设备自动报警和用户主动反馈。要把有限的资源用在刀刃上……”
话音未落,挂在墙上的监控大屏,代表试点用户“□□”(独居的退休钳工)的状态图标,从代表“正常”的浅绿色,变成了醒目的橙色。几乎是同时,沈默、陈昊、林薇,以及值班运维人员的手机上,都收到了系统的推送通知。
会议室里的空气瞬间凝固。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大屏。
“是‘健康异常’预警,非紧急级别。”林薇已经冲到自己的电脑前,快速调出详情,“系统在□□过去一小时内持续采集的声音特征中,检测到明显的呼吸音粗重、语速减慢、伴随零星咳嗽。结合他设备上连接的、我们昨天刚给他装上的廉价血氧指夹(试点家庭自愿额外试用)传回的数据——血氧饱和度94%,静息心率102次/分。系统综合评估为‘呼吸道感染或慢性病急性加重可能性中度’,已触发第一级预警:设备本地语音提醒用户‘请注意休息,如有不适及时告知家人或社区医生’,同时推送提醒至预设联系人——他女儿的手机,和我们后台。”
“他女儿有回复吗?”沈默问,声音很稳,但握着咖啡杯的手指微微收紧。这是“守护者”上线后第一次真正的预警,是验证,也是考验。
“暂时没有。系统推送是五分钟前,可能没看到。”陈昊盯着手机。
“他本人对设备提醒有什么反应?”
“设备录音片段显示,他当时正在听收音机,听到提醒后,骂了句‘烦死了,破机器’,然后关了收音机。没有其他回应。”林薇调出音频波形和AI转写的文字记录。
典型的抵触反应。老陈头脾气倔,对新技术不信任,又是独居,对“被监视”尤其敏感。
“血氧94%,心率102,这个数据……”顾院长插话,神情严肃,“对老年人,尤其是有高血压史的,不算乐观。但他还能骂人,说明意识清醒,暂时没有生命危险。问题是,如果他拒绝进一步处理,我们怎么办?”
这正是“守护者”模式最核心的伦理困境:当技术检测到潜在风险,但用户本人否认、拒绝、甚至反感时,技术的边界在哪里?是尊重个人自主权,任由风险发展?还是基于“保护生命”的预设,强行干预?
会议室里安静下来,只有服务器低沉的嗡鸣。窗外的阳光斜射进来,在空气中投出几道光柱,尘埃在其中缓缓飞舞。
“按照我们预设的流程,一级预警后,如果用户无主动求助,预设联系人三十分钟内无回复,系统会启动二级预警:自动拨打预设联系人的电话。”陈昊看着流程文档,“如果预设联系人电话无人接听或明确表示无法处理,系统会建议联系社区签约医生或通知紧急联系人。但所有这些,都需要预设联系人的授权,或者在极端情况下,我们后台人工判断后手动干预。”
“现在离一级预警过去多久了?”
“二十分钟。”
“给他女儿再发一条信息,语气可以更明确一些,但不要制造恐慌。就说‘设备检测到您父亲身体数据有轻微异常,建议您抽空联系或探望确认。如需社区医生协助,可回复1。’”沈默下令,然后转向顾院长,“顾院长,这种情况,在养老院一般怎么处理?”
“养老院有值班护工,可以直接上门查看。居家场景,最麻烦的就是这个‘最后一米’。老人不开门,不接电话,你一点办法都没有。只能靠子女、邻居,或者等社区网格员。有时候,就耽误了。”顾院长摇头,“所以很多做居家养老的,最后都变成卖硬件、卖服务套餐,真出了事,责任能撇就撇。像你们这样,想把责任扛起来的,不多,也很难。”
“不是扛责任,是建立一套更有效的响应机制。”沈默纠正道,“技术不能替代人,但可以让人更及时地出现在需要的地方。”
正说着,陈昊的手机响了。他看了一眼,立刻接通,按了免提。
“喂?是默声科技吗?我是□□的女儿陈芳。”一个焦急的女声传来,背景音嘈杂,像在街上,“我刚看到短信,我爸怎么了?那个设备说他不舒服?”
“陈女士您好,我是项目负责人陈昊。您父亲目前设备监测到的生命体征数据有些波动,血氧和心率略低于正常水平,设备也捕捉到一些呼吸音异常。我们已通过设备向他做了语音提醒,但他没有进一步回应。我们建议您最好能联系他一下,或者如果方便,回家看看。”陈昊尽量用平稳的语气解释。
“我……我现在在杭州出差,明天才能回去。我爸他电话经常不接,脾气又犟……”陈芳的声音带着哭腔,“那设备能知道他现在具体怎么样吗?有没有危险?”
“设备无法做医学诊断,只能提示异常。从现有数据看,暂时没有紧急生命危险,但需要关注。您有没有其他亲戚或者邻居,能帮忙去看看?”
“亲戚都在外地,邻居……我爸跟邻居关系不太好。”陈芳更急了,“你们……你们能派人去看看吗?费用我出!”
陈昊看向沈默。沈默点点头。
“陈女士,您别急。我们这边有合作的社区医生,如果您授权,我们可以尝试联系医生上门做个初步检查。但需要您父亲同意开门。另外,我们公司也有同事在附近,可以陪同医生一起过去,确保沟通顺畅。您看可以吗?”
“可以可以!太感谢了!授权书我现在就签,电子版发给你们!请你们一定帮我看看我爸,他一个人,我真怕……”陈芳的声音哽咽了。
挂了电话,会议室里的气氛更加凝重。授权有了,但老陈头那边,才是真正的难关。
“李会长。”沈默拨通了老年协会会长的电话,快速说明了情况。
“老陈头啊……是有点犟。这样,我马上过去,我有他钥匙,之前他住院时放我这儿一把备用的。我先去看看情况,你们带医生过来。有我老头子在场,他多少给点面子。”李会长答应得很爽快。
“谢谢李会长,我们马上出发。”
二十分钟后,沈默、陈昊,还有社区签约的刘医生,在李会长的带领下,站在了老陈头家的门外。楼道里飘着淡淡的油烟和旧家具的味道,门缝里隐约传出电视机的声音。
李会长敲了敲门,中气十足:“老陈!开门!是我,老李!”
里面电视声停了,传来拖鞋摩擦地面的声音,然后门开了一条缝,露出老陈头通红的脸和警惕的眼神:“老李?你干嘛?还带这么多人?”
“听说你有点不舒服,刘医生正好在,过来给你瞧瞧。还有这几位,是那个小盒子公司的人,人家关心你。”李会长边说边推门,老陈头虽然嘟囔着,但也没真拦。
屋里有些凌乱,茶几上摆着没收拾的碗筷和半瓶白酒,空气中弥漫着烟酒和一种不太通风的闷味。那个米白色的“守护者”设备,被放在电视柜角落,指示灯静静地亮着绿色。
老陈头穿着背心短裤,趿拉着拖鞋,看到沈默他们,脸色更沉了:“我没事!看什么看!那个破盒子乱叫,烦死人!”
刘医生是个五十多岁、面相和善的女医生,她笑着走上前:“陈师傅,没事就好,我就随便看看,量个血压,不费事。来,坐。”
或许是李会长的面子,或许是刘医生的专业气质,老陈头虽然嘴上还在嘟囔,但还是别扭地坐下了。刘医生熟练地给他量血压、测心率、听心肺。
“血压有点高,158/95。心率偏快,肺里有点痰音。陈师傅,最近是不是感觉有点气短,没力气?”刘医生问。
老陈头愣了一下,嘴硬道:“没有!我好得很!”
“那昨天喝了几两啊?脸色这么红。”李会长在一旁拆台。
“要你管!”
刘医生检查完,对沈默和李会长点点头,示意到旁边说话。
“问题不大,应该是有点着凉,加上喝酒,引起的上呼吸道感染和血压波动。但他有高血压史,这个状态有风险,需要休息,多喝水,最好吃点药。如果明天还不舒服,建议去医院看看。”刘医生压低声音说。
“他肯吃药吗?”李会长问。
“我开点常用药,您监督他吃。另外,酒一定得停两天。”刘医生看向沈默,“你们那个设备监测的数据,和我的判断基本吻合。反应挺及时的。要不是设备提醒,他女儿在外地,他自己又硬扛,拖出肺炎就麻烦了。”
沈默心里那根紧绷的弦,终于松了一些。预警是准确的,响应是及时的,结果……至少没有更糟。他走到老陈头面前,诚恳地说:“陈师傅,抱歉打扰您了。设备报警,是怕您一个人在家,有不舒服没人知道。您要觉得烦,那个开关可以关掉,或者我们调整一下灵敏度,让它别那么‘大惊小怪’。但您的身体最重要,该休息还得休息,该看医生还得看医生。”
老陈头别过脸,不看他,但也没再骂人,只是闷闷地说:“知道了。啰嗦。”
从老陈家出来,已是傍晚。夕阳将小区的红砖墙染成温暖的橘色,晚风吹来,带来一丝凉意。李会长送他们到小区门口,拍拍沈默的肩膀:“今天这事,办得地道。不硬来,不推脱,真把人当回事。老陈头脾气臭,但心里明白。你们这么弄,我看行。”
“谢谢李会长,多亏您了。”沈默真心道谢。
“谢什么,都是为了老人好。不过啊,”李会长话锋一转,“今天这事顺,是因为他女儿授权了,我也有钥匙,刘医生也熟。下次要是没这些条件呢?比如那对老教师,知识分子,面子薄,真有事可能也不说。还有孙阿婆,心思重,你们去多了,她反而多想。这‘度’,难拿捏啊。”
“是,我们也在摸索。”沈默承认,“可能每家的情况都不一样,需要更个性化的设置和沟通。我们会根据今天的经验,尽快优化流程。”
回到公司,天已经黑了。办公室的灯还亮着,技术团队都还没走,看到沈默他们回来,都围了上来,眼神里既有期待,也有紧张。
“怎么样?”吴峰问。
沈默将情况简单说了一遍。当听到预警准确、响应及时、最终有惊无险时,会议室里响起了一阵低低的、释然的叹息,随即是几声压抑的欢呼。
“第一次实战,过了。”林薇靠在椅背上,长长舒了口气。
“但暴露的问题也不少。”陈昊更冷静,“响应流程还能优化,沟通话术需要更专业,后台对预警级别的判断逻辑,也需要根据今天的真实数据做调整。而且,我们不可能每次都靠李会长有钥匙。”
“对,问题很多,但至少,我们迈出了第一步,验证了核心逻辑是可行的。”沈默看着他的团队,这些年轻的脸庞在灯光下,有疲惫,但更有一种被实战检验过的、沉静的信心,“把今天的全过程,包括数据、录音、沟通记录、医生的判断,全部复盘。我们要出一份详细的案例分析报告,作为下一步优化的基础。同时,整理出一套标准化的应急响应流程SOP,明确什么情况下启动什么级别的响应,需要什么授权,联系谁,怎么说。”
“好!”团队齐声应道,立刻行动起来。
沈默回到自己的工位,没有立刻工作。他坐在那里,看着窗外渐浓的夜色,和远处城市的璀璨灯火。手机屏幕亮着,是陈芳发来的感谢消息,和一笔转账——她坚持要付医生出诊费和“辛苦费”。沈默让财务退了回去,只回了一句:“这是我们应该做的。请多关心父亲。”
放下手机,他感到一种深切的疲惫,但疲惫之下,是一种更坚实的、落地生根般的踏实。几个月前,那些写在商业计划书里的愿景——“用技术守护孤独”、“建立可信赖的健康伙伴”——在今天,第一次从一个抽象的概念,变成了一个具体的故事:一个脾气倔强的独居老人,一个在外担心的女儿,一个热心的社区会长,一位负责任的医生,还有一群在后台紧张守候的年轻人,和那台不起眼的、发出了正确提醒的白色小盒子。
这个故事不完美,充满了意外、抵触和笨拙的沟通。但它是真实的,有温度的,是关于人和技术如何在一个复杂的世界里,尝试着相互理解、相互扶持的微小努力。
而这样的努力,正在五个家庭里,同时发生着。有的可能顺利,有的可能波折,有的可能无声无息。但每一份数据,每一次互动,每一点反馈,都在为那个更大的愿景,添上一块真实的砖瓦。
路还很长,问题还很多。但至少今天,他们证明了,这条路,是能走通的。哪怕只是小小的一步。
沈默打开电脑,开始撰写那份案例分析报告。标题,他想了很久,最终写下:
“第一次心跳:当算法遇见人性——‘守护者’试点首次健康预警事件全记录与反思”
窗外的城市,灯火如星海。而在这一方小小的、亮着灯的办公室里,一场关于技术、伦理和生命的漫长实验,刚刚写下了它的第一个,真实而有力的注脚。
夏天将尽,但有些东西,正在这个季节的灼热与考验中,悄然生长,变得坚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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