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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IANGXUEYI
夜色如墨,将都察院值房的小院笼罩在沉沉的、几乎凝固的寂静里。
檐下灯笼的光晕昏黄,在寒风中挣扎摇曳,将枯树枝桠的影子投在冰冷的青石板上,张牙舞爪,如同蛰伏的鬼魅。
屋里没有点灯,江雪衣独坐在窗边阴影中,望着窗外那片浓得化不开的黑暗,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中那枚微凉的紫色玉牌。
醉仙楼里那旖旎颓靡的暖香、柳如烟清冷平静的叙述、谢长离指尖拂过耳畔的微凉触感、以及那句“清高救不了人,也报不了仇”的低语,如同鬼魅的残影,在他脑海中反复盘桓,挥之不去。
他闭上眼,试图驱散这些纷乱的思绪,但白日里在醉仙楼感受到的那种黏腻的、令人窒息的气息,却仿佛还萦绕在鼻端,混合着此刻窗外呼啸寒风带来的凛冽,让他胸腔发闷,胃里一阵阵不适的翻搅。
并非恶心,而是一种更深沉的、近乎屈辱的无力感。
他仿佛看见自己一步步踏入泥沼,越陷越深,衣袍上沾染的污秽,再也洗不净。而岸上,那双含着讥诮与审视的桃花眼,正平静地注视着他沉沦。
“公子,夜深了,歇息吧。”苏月见轻轻推门进来,手中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汤药,药气苦涩,却带着一丝安神的暖意。她看到江雪衣依旧保持着离开时的姿势,一动不动地坐在黑暗里,心头一酸,声音放得更柔,“您已两日未曾合眼了,这般熬着,身子如何受得住?”
江雪衣缓缓睁开眼,黑暗中,那双眸子亮得惊人,也冷得惊人。
“睡不着。”他声音有些沙哑,接过药碗,触手温热,却驱不散心底的寒意。他小口啜饮着,苦涩的药汁滑过喉咙,带来一种近乎自虐的清醒。
“谢侯爷那边,可有消息?”他问,目光投向窗外,仿佛能穿透重重黑暗,看到那座深宅大院里的灯火。
苏月见摇头,低声道:“沈护卫方才来过,说侯爷入宫还未归。
不过,他留了话,说唐先生那边已有进展,让公子……静候佳音。”
静候佳音?江雪衣唇角勾起一丝极淡的、近乎自嘲的弧度。在这杀机四伏、迷雾重重的棋局中,何为“佳音”?是又一条人命的消逝,还是另一场阴谋的揭晓?
他放下药碗,瓷碗与桌面磕碰,发出清脆的“叮”一声响,在寂静中格外刺耳。他站起身,走到书案前,就着窗外透入的微弱天光,展开那卷从醉仙楼回来后便一直揣在怀中的、皱巴巴的纸条。那是柳如烟在弹完琵琶后,借着俯身整理裙裾的瞬间,悄然塞入他手中的。
纸条很小,字迹娟秀,只有一句话:
“子时三刻,敛骨轩后巷,第三棵槐树下。”
没有落款,没有署名,字迹用的是最普通的簪花小楷,无从辨认。
但江雪衣知道,这纸条,连同柳如烟在雅间中看似无意透露的那些话,都绝非偶然。她是谁的人?谢长离的暗桩?还是……另有所图?她约见,是陷阱,还是转机?
理智告诉他,不该去。孤身赴约,风险太大,且此刻他身份敏感,一举一动都可能被监视。
但心底深处,却有一个声音在叫嚣:去!这可能是撬开真相裂缝的唯一机会!柳如烟与“风雨楼”有关,她知道赵文敬的秘密,甚至可能知道更多!李贽之死,科场舞弊,那枚神秘的印章,失踪的刘三……这一切,或许都能从她口中得到答案。
他盯着那行小字,指尖用力,几乎要将纸条捏碎。去,还是不去?
“公子,”苏月见察觉到他神色有异,担忧地靠近,“可是有何不妥?”
江雪衣将纸条递给她。苏月见就着灯光匆匆一扫,脸色骤变:“公子,不可!此女身份不明,深夜相约,必是陷阱!况且敛骨轩那等地方,阴气森森,万一……”
“我知道。”江雪衣打断她,声音低沉,“但这是目前唯一的活路。谢长离在等,幕后黑手在等,所有人都在等。等我们犯错,等我们放弃,等我们死。”他抬起眼,看向苏月见,眼中是孤注一掷的决绝,“月见,我们没有时间了。母亲和妹妹还在府中,生死未卜。我必须赌一把。”
“那奴婢陪您去!”苏月见急道。
“不行。”江雪衣摇头,“你留下,以防万一。若我天亮未归,你便去寻董老,将此事告知,并……”他顿了顿,从怀中取出另一张折叠整齐的纸,那是他昨夜梳理的所有线索与疑点,以及对赵文敬、对幕后之人的推测,“将这个,交给谢长离。”
“公子!”苏月见眼圈瞬间红了。
“听话。”江雪衣抬手,轻轻按了按她的肩膀,触手单薄,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我不会有事。柳如烟若有心害我,在醉仙楼便可动手,不必多此一举。她约在敛骨轩,那等僻静阴森之地,反而不像公然设伏。或许,她也有不得已的苦衷,或有所求。”
他不再多言,转身走入内室,片刻后出来,已换上了一身不起眼的深灰色棉袍,外罩黑色斗篷,兜帽拉低,遮住大半面容。他将那枚紫色玉牌贴身藏好,袖中暗藏一把锋利短匕,又取了些许银钱和火折子。
“公子,千万小心。”苏月见送到门边,声音哽咽。
江雪衣回头,对她笑了笑,那笑容在昏暗光线下,苍白而脆弱,却带着一种奇异的镇定:“放心。”
他推开门,身影融入浓稠的夜色,很快消失不见。
子时的梆子声遥遥传来,在空寂的街巷中回荡,更添几分凄清。
雪早已停了,地上积了厚厚一层,踩上去咯吱作响。
寒风如刀,割在脸上生疼。江雪衣裹紧斗篷,贴着墙根的阴影,悄无声息地向着都察院后巷的敛骨轩方向疾行。
敛骨轩位于都察院衙署后方一片僻静的巷弄深处,平日人迹罕至,入夜后更是阴森可怖。此处不仅是存放待验尸身、证物之所,传闻前朝时,更是一处刑场,地下不知埋了多少冤魂枯骨。
白日里从此经过,都觉寒气森森,何况是这夜深人静、风雪凄迷的子夜?
江雪衣脚步放得极轻,心跳却不受控制地加快。
他不是怕鬼,这世间,人心之恶,远胜鬼魅。
他怕的是黑暗中未知的杀机,怕的是这一步踏出,便是万劫不复。但他没有退路。
拐过最后一个街角,敛骨轩那孤零零的、在夜色中宛如蹲伏巨兽的轮廓便映入眼帘。没有灯火,只有惨淡的月光映在积雪上,反射出朦胧的、青白色的光,勉强勾勒出高墙和紧闭的黑漆木门。
后巷狭窄,堆着些杂物,几株老槐树在风中张牙舞爪,光秃秃的枝桠投下狰狞的影子。
他停下脚步,隐在一处废弃的柴垛后,屏息凝神,仔细打量四周。巷子里寂静无声,只有风声呜咽。
约定的第三棵槐树,就在敛骨轩后墙根下,树干粗壮,需两人合抱,树影浓重,是极好的藏身之处,也是极佳的伏击地点。
时间一点点流逝,子时三刻将至。江雪衣手心渗出细密的冷汗,握紧了袖中短匕。就在这时,一阵极轻微的、几乎被风声掩盖的窸窣声,从槐树方向传来。
他心头一紧,凝目望去。只见一道纤细的黑影,如同鬼魅般,从槐树后转出。
月光下,隐约可见来人穿着一身夜行衣,黑巾蒙面,只露出一双清冷的眸子,正是柳如烟。
她果然来了。
江雪衣稍稍松了口气,但警惕未减。他缓缓从阴影中走出,压低声音:“柳姑娘?”
柳如烟闻声转头,目光如电射来,看清是他,眼中警惕稍褪,却依旧冰冷。
她微微颔首,并未说话,只做了个“跟我来”的手势,转身便向敛骨轩后墙一处不起眼的侧门掠去。
江雪衣略一迟疑,跟了上去。柳如烟身形轻盈,脚步落地无声,显然身负不俗轻功。
她来到侧门前,不知从何处摸出一把奇形钥匙,插入锁孔,轻轻一拧,“咔哒”一声轻响,门开了条缝。
一股混合着石灰、药材和淡淡腐味的阴冷气息,扑面而来。
江雪衣胃里一阵翻腾,强自忍住。柳如烟闪身而入,他紧随其后,反手轻轻带上门。
门内是一条狭窄的甬道,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
柳如烟似乎对这里极为熟悉,摸黑前行,毫无滞碍。
江雪衣只能凭着前方极轻微的脚步声和衣袂摩擦声,紧紧跟随。
空气中那股混合的怪异气味越来越浓,令人作呕。
他知道,这是停尸房特有的味道。
走了约莫数十步,前方隐约透出一点微光。
柳如烟推开一扇虚掩的木门,光线骤然明亮了些。
这是一间类似值房的小室,陈设简单,只有一桌一椅,桌上点着一盏豆大的油灯,火苗跳跃,将两人的影子投在斑驳的墙壁上,拉得扭曲变形。
“江公子,请坐。”柳如烟摘下蒙面黑巾,露出那张清冷苍白的脸。她似乎也有些紧张,呼吸略显急促,但眼神依旧平静,指了指屋内唯一的椅子。
江雪衣没有坐,他站在门边,手依旧按在袖中短匕上,目光锐利地审视着柳如烟:“柳姑娘深夜相邀,来此凶煞之地,所为何事?”
柳如烟不答,反手关上门,又从怀中取出一物,放在桌上。
那是一枚小小的、青铜所制的印章,在昏黄的灯光下,泛着幽暗的光泽。
印章上沾着些黑灰,边角有烧灼的痕迹。
江雪衣瞳孔骤然收缩!这印章的形状、大小、材质,与他记忆中李贽书房发现的那枚被火燎的私章,几乎一模一样!只是,李贽那枚已被刑部收作证物,怎会在此?
“这是……”他声音发紧。
“这才是李学士书房中找到的那枚印章。”柳如烟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刑部存档的那枚,是仿造的。真的,在这里。”
“你如何得到?”江雪衣追问,心中惊涛骇浪。
柳如烟竟能从刑部重重看守下,调换证物?她到底是谁的人?目的何在?
柳如烟没有直接回答,她走到油灯旁,拿起印章,对着灯光,缓缓转动。“江公子可曾仔细看过这印章的印文?”
江雪衣上前两步,凝目细看。灯光昏暗,印文又沾了烟灰,模糊难辨。但依稀可见,是四个篆字,并非李贽的姓名或字号,而是——
“文渊阁宝?”江雪衣低声念出,心头巨震!文渊阁!那是内阁重地,存放机要文书、皇帝玉玺副本之所!
李贽一个翰林院学士,即便身负副主考之职,又如何会有“文渊阁宝”的印章?即便有,也绝不可能作为私章使用!此乃僭越,是大不敬之罪。
“这不是李学士的私章。”柳如烟的声音更冷,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寒意,“这是……有人刻意仿制,用以栽赃嫁祸的伪印。印文是‘文渊阁宝’,但铸造工艺、铜质,却与宫中制式有细微差别。寻常人看不出,但内行一眼便知是仿品。”
“栽赃?嫁祸给谁?”江雪衣心跳如鼓。
伪造文渊阁印信,这是滔天大罪!谁如此胆大包天?又意欲何为?
柳如烟放下印章,目光转向江雪衣,那双清冷的眸子里,此刻翻涌着复杂难言的情绪,有恐惧,有挣扎,最终化为一片冰冷的决绝:“江公子可知,李学士暴毙前数日,曾秘密入宫觐见?”
江雪衣摇头。
此事他未曾听闻。
“他见的,并非陛下,而是……淑贵妃。”柳如烟一字一句,石破天惊。
淑贵妃。
江雪衣脑海中仿佛有惊雷炸响!那个因兄长江崇倒台而被禁足、看似已失势的宫妃?李贽见她作甚?
“所为何事?”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声音干涩。
“不知。”柳如烟摇头,“此事极为隐秘,我也是偶然从……一个渠道得知。只知李学士出宫时,面色极为难看,手中紧握一物,似乎便是这枚印章。而后不过两日,他便暴毙书房。现场留有指向赵文敬的密信,和这枚‘文渊阁宝’的伪印。江公子以为,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李贽之死,可能远非简单的科场舞弊、杀人灭口!这枚伪造的“文渊阁宝”印章,将矛头隐隐指向了后宫,指向了那位因江崇倒台而岌岌可危的淑贵妃!是她指使赵文敬舞弊?被李贽发现,故而杀之灭口?
还是……有人想借李贽之死,将这枚伪印和科场舞弊案,一同栽赃给淑贵妃,一石二鸟?
无论哪种可能,都意味着此案牵扯之深、之广,远超想象!已不仅仅是一个礼部侍郎,而是涉及后宫,甚至可能涉及……天家!
“你为何告诉我这些?”江雪衣紧紧盯着柳如烟,“你究竟是谁?”
柳如烟凄然一笑,那笑容在她苍白清冷的脸上,显得格外脆弱:“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江公子,你正在查的案子,是一个足以将你、将无数人拖入万劫不复深渊的漩涡。李学士因它而死,下一个,或许就是你,或许是我,或许是……更多人。”
她顿了顿,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我今夜冒险见你,只想告诉你两件事。第一,赵文敬并非主谋,他充其量,只是一枚棋子,一把刀。真正幕后之人,隐藏极深,手眼通天。第二,小心你身边的人。并非所有看似帮你的人,都真心助你。这枚真印,我交给你。如何处置,由你定夺。但切记,知道得越多,死得越快。”
说着,她将印章推向江雪衣。
江雪衣没有立刻去接。
他看着那枚在灯光下泛着幽冷光泽、仿佛带着不祥气息的铜印,又看向柳如烟那双决绝中带着恐惧的眼睛,心中念头飞转。
柳如烟的话,有几分真?几分假?她是真心示警,还是故布疑阵?这枚印章,是打开真相之门的钥匙,还是通往地狱的请柬?
“你如何得到此物?又为何信我?”他问,目光如刀,试图从她脸上看出破绽。
柳如烟避开他的目光,低声道:“我如何得到,你无需知晓。至于为何信你……”她抬起眼,看向江雪衣,眼中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似怜悯,似慨叹,“因为满朝文武,只有你江雪衣,会为了一个‘公道’,不惜亲手将生父推上绝路。这般决绝,这般……愚蠢。或许,也只有你这样的人,才会撞破南墙,也要寻个真相罢。”
她的话,像一把冰冷的锥子,刺入江雪衣心底最痛的地方。他脸色微微一白,袖中的手攥紧,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今夜之后,我会离开京城。”柳如烟不再看他,转身走向门口,声音飘忽如烟,“江公子,好自为之。但愿……我们不会再见面了。”
话音未落,她已拉开门,身影一闪,没入门外浓郁的黑暗,如同鬼魅般消失不见,只留下那盏孤灯,和桌上那枚冰冷的印章。
江雪衣独自站在阴冷的小室中,良久未动。
柳如烟的话,如同冰冷的潮水,将他淹没。
淑贵妃,伪印,幕后黑手,身边的不可信之人……无数线索碎片在脑海中碰撞、旋转,试图拼凑出一个可怕的轮廓,却又因缺失关键而支离破碎。
他缓缓伸出手,拿起那枚印章。入手冰凉沉重,上面沾着的烟灰仿佛还带着李贽书房那场“意外”之火的气息。印文“文渊阁宝”四个字,在跳跃的灯光下,扭曲狰狞,仿佛一张无声讥笑的嘴。
将印章收入怀中贴身藏好,那冰冷的触感紧贴着心口,带来一阵战栗。
他知道,从接过这枚印章的那一刻起,他便再也无法回头了。
吹熄油灯,他悄无声息地退出小室,循着来路,走出侧门,重新融入冰冷的夜色。寒风扑面而来,带着雪后特有的凛冽清新,却吹不散他心头沉甸甸的阴霾。
就在他即将拐出后巷,踏入相对安全的主街时。
“嗤——!”
一声轻微到几不可闻的破空声,自左侧屋顶袭来!并非箭矢,而是更细小、更迅疾的暗器!
江雪衣汗毛倒竖,长期紧绷的神经和这些日子在苏月见督促下强练的些微身手,在此刻救了他一命!他几乎是在听到风声的瞬间,凭借本能向右侧扑倒。
“夺!”一声闷响,一枚乌黑的钢针,深深钉入他方才站立位置身后的墙壁,针尾颤动,发出细微的嗡鸣。针尖幽蓝,显然淬有剧毒!
有埋伏!柳如烟是饵?还是自己行踪早已暴露?
江雪衣心念电转,人已就势一滚,躲到一处堆积的破旧箩筐后。
几乎在他躲闪的同时,又是数道破空声从不同方向袭来!“笃笃笃!”钢针钉在箩筐和地面上,溅起点点火星。
对方不止一人,且是高手。
用的竟是军中制式的弩箭短矢,只是矢簇被换成了淬毒钢针,更为隐蔽歹毒!
江雪衣背靠冰冷的墙壁,心脏狂跳,额角渗出冷汗。
他袖中虽有短匕,但如何敌得过这暗中袭杀的弩箭?对方显然是要置他于死地,在这僻静无人的后巷,毁尸灭迹!
不能坐以待毙!他猛地发力,将身旁一个破箩筐踢向暗器袭来的方向,同时身体向反方向疾滚!
“噗噗!”箩筐被钢针射穿。
与此同时,他原先藏身之处,也被数枚钢针覆盖!
对方预判了他的动作!江雪衣心头一沉,翻滚之势已老,新力未生,眼看下一波钢针就要袭来!
“叮叮叮!”
数道更为尖锐迅疾的破空声响起,后发先至,精准地撞在射向江雪衣的淬毒钢针上,火星四溅,将钢针尽数击飞。
紧接着,一道玄色身影如鬼魅般从巷口掠入,身形之快,在空中留下道道残影!剑光如匹练,在惨淡的月光下一闪而逝,带着凌厉无匹的杀意,直扑左侧屋顶!
“有埋伏!保护公子!”与此同时,另一道娇叱声响起,苏月见手持软剑,从另一侧巷口杀出,剑光如雪,护在江雪衣身前,格开零星射来的钢针。
是谢长离!还有苏月见!他们竟然一直跟着?还是恰好赶到?
江雪衣无暇细想,趁此间隙,狼狈地爬起,躲到一处墙角。
只见谢长离已与屋顶上一名黑衣人战在一处!那黑衣人手持一对分水刺,招式诡异狠辣,身法飘忽,赫然是江湖上一等一的杀手!但谢长离剑法更快、更狠、更刁钻!玄色身影在月光下犹如鬼魅,剑光吞吐,不过数合,便听“嗤”一声轻响,黑衣人身形一滞,咽喉处爆开一团血花,仰面从屋顶栽落!
“留活口!”江雪衣急喊。
但已晚了。
谢长离剑尖一抖,已挑开黑衣人面巾,露出一张平凡无奇、却因剧痛而扭曲的脸。黑衣人眼中闪过一抹绝望的狠厉,牙齿猛地一合!
“不好!”谢长离脸色微变,剑光再闪,已挑向黑衣人下颌,但终究晚了一步。黑衣人嘴角溢出一缕黑血,头一歪,气息已绝。
服毒自尽!
另一边,苏月见也与两名从阴影中扑出的黑衣人缠斗在一起。
这两名黑衣人武功虽不及屋顶那位,却也极为悍勇,招招搏命。
苏月见软剑如灵蛇,身形飘忽,以一敌二,竟不落下风。
但显然,对方目的是缠住她,甚至是调虎离山!
“小心!”江雪衣眼角瞥见,另一侧巷墙阴影中,悄无声息地又滑出两道黑影,手持淬毒短刃,直扑自己而来!角度刁钻,配合默契,封死了他所有退路!
苏月见被两人缠住,救援不及!谢长离距离尚远!
江雪衣甚至能闻到那短刃上腥甜的气息!他瞳孔骤缩,袖中短匕滑出,不退反进,向着其中一人咽喉抹去!完全是搏命的打法!
“找死!”那黑衣人低吼,短刃变招,格开匕首,另一人则刀光如电,直刺江雪衣心口!
眼看刀尖及体——
“铛!”
一声震耳欲聋的金铁交鸣之声炸响!一道黑影如同凭空出现,拦在江雪衣身前,手中长剑架住两把短刃,火星四溅!来人身材高大,出手沉稳狠辣,正是沈清秋!
“侯爷料到你此行凶险,命我暗中护卫。”沈清秋沉声道,手上加力,震开两名黑衣人,剑光如瀑,将两人卷入其中。
几乎同时,谢长离已解决了屋顶杀手,身形如大鹏展翅,凌空扑下,剑光直取与苏月见缠斗的一名黑衣人后心!
那黑衣人察觉背后杀机,回身格挡,却被苏月见觑得破绽,软剑如毒蛇吐信,瞬间刺入其肋下!黑衣人惨叫一声,踉跄后退。
另一名与沈清秋交手的黑衣人见势不妙,虚晃一招,竟不顾同伴,转身就向巷子深处逃去。
“想走?”谢长离冷笑,手腕一抖,一点寒星脱手飞出,后发先至,精准地没入那黑衣人后心!黑衣人向前扑倒,抽搐两下,便不动了。
最后一名被苏月见所伤的黑衣人,见同伴尽殁,眼中闪过疯狂,竟不顾伤势,合身扑向江雪衣,手中短刃直刺,竟是同归于尽的打法!
“公子小心!”苏月见惊叫。
江雪衣刚躲过沈清秋震开的一刀,气血翻腾,旧力已尽,新力未生,眼看短刃及体,已避无可避!
一道玄色身影猛地撞入他怀中,带着他向后急退!是谢长离!他用自己身体,挡在了江雪衣与短刃之间!
“噗嗤!”
短刃入肉的声音,在死寂的巷中格外清晰。
江雪衣只觉得被一股大力撞得踉跄后退,后背重重撞在冰冷墙壁上,震得五脏六腑移位。
他骇然抬头,只见谢长离背对着他,挡在他身前,左肩胛处,一截短刃透体而出,刃尖滴着血,在月光下泛着幽蓝的光——淬了毒!
“侯爷!”沈清秋目眦欲裂,一剑斩下那黑衣人的头颅,血光冲天!
苏月见也解决了最后一名黑衣人,急扑过来。
谢长离却恍若未觉,右手长剑反手一挥,将那名濒死的黑衣人枭首,动作干脆利落,仿佛受伤的不是自己。
他缓缓转过身,脸色在月光下苍白如纸,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但眼神依旧锐利如刀,甚至带着一丝讥诮,看向那透肩而出的短刃。
“淬了‘半步倒’?倒是舍得下本钱。”他哼了一声,声音因剧痛而微微发颤,却依旧平稳。
他左手闪电般在肩周几处大穴连点,封住血脉,防止毒血攻心,然后右手握住那截透出的刃尖,猛地一拔!
“嗤——!”
鲜血如箭般喷射而出,溅了江雪衣一脸。
温热的、带着腥气的液体,糊住了他的眼睛。
他怔怔地看着谢长离肩头那个狰狞的血洞,看着那迅速蔓延开的、泛着诡异青黑色的血迹,看着谢长离因剧痛而微微抽搐的嘴角,和那双依旧冷静得可怕的眼睛。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寒风卷着血腥气,在狭窄的巷子里肆虐。
地上横七竖八躺着四具黑衣人的尸体,鲜血汩汩流出,在雪地上洇开大片大片刺目的红。
“侯爷!”沈清秋已扑到近前,撕下衣襟,手忙脚乱地想要为谢长离包扎,声音带着哭腔,“有毒!是‘半步倒’!见血封喉!必须立刻解毒!”
苏月见也脸色煞白,急忙从怀中掏出随身携带的解毒药丸,递过去。
谢长离却摆摆手,拒绝了药丸,目光落在江雪衣脸上,看他满脸是血、呆若木鸡的样子,竟扯了扯嘴角,似乎想笑,却因疼痛而扭曲成一个怪异的表情:“怎么?吓傻了??这点小场面,就受不住了?”
江雪衣猛地回神,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痛得他几乎无法呼吸。
他嘴唇翕动,想说什么,喉咙却像被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
只是下意识地抬手,用衣袖胡乱擦去脸上的血,指尖触碰到那温热的、粘稠的液体,颤抖得厉害。
为什么?谢长离为什么要替他挡这一刀?
他们之间,不过是互相利用的合作关系,是棋手与棋子,是算计与博弈。
他死了,对谢长离而言,不过是损失一枚尚有价值的棋子,再寻一枚便是。
为何要以命相护?
“别……别动!”他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嘶哑得不像话,一把推开沈清秋,撕下自己内袍相对干净的里衬,手忙脚乱地按在谢长离肩头的伤口上,试图止血。可那血根本止不住,迅速浸透了布料,温热粘腻的触感让他指尖冰冷。
“没用的……‘半步倒’毒性猛烈,需专用解药。”谢长离额上冷汗涔涔,嘴唇开始泛紫,呼吸也变得急促,但眼神依旧锐利,甚至带着一丝奇异的、近乎愉悦的光芒,死死盯着江雪衣慌乱无措的脸,“江雪衣你欠我一条命。”
“闭嘴!”江雪衣低吼,声音带着他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
他猛地想起什么,手忙脚乱地在自己怀中摸索,触碰到那枚冰冷的紫色玉牌。
这是谢长离给他的信物!他一把扯下玉牌,塞到沈清秋手里,语无伦次:“快!拿这个!去找大夫!找最好的大夫!不……去找唐先生!苏姑娘!他精通医毒!快!”
沈清秋接过玉牌,看了一眼气息越来越微弱的谢长离,一咬牙:“苏姑娘,你护着侯爷和江大人回侯府,那里有药!我去寻唐先生!”说罢,身形一闪,已消失在夜色中,快得只剩一道残影。
“走!”苏月见也知情况危急,不容分说,一把扶住谢长离另一边未受伤的胳膊,对江雪衣急道,“公子,帮忙!”
江雪衣如梦初醒,连忙架住谢长离另一边。
两人搀扶着谢长离,跌跌撞撞地向巷口奔去。
谢长离几乎将全身重量都压在他们身上,脚步虚浮,气息微弱,鲜血不断从伤口涌出,滴落一路,在雪地上拖出一道触目惊心的红线。
“挺住……谢长离,你给本官挺住!”江雪衣声音发颤,不知是冷,是怕,还是别的什么。
他从未如此恐惧,如此慌乱,即使是在金殿上弹劾生父,即使是在刑部公堂上与父亲对质,即使是在这危机四伏的漩涡中挣扎求生,也从未像此刻这般,心脏被无形的恐惧攫紧,几乎要炸开。
“呵……”谢长离发出一声极轻的、气音般的笑,脑袋无力地靠在江雪衣肩头,温热的呼吸拂过他颈侧,带着血腥气和一种奇异的、清苦的药草香,“江……江雪衣……你抖什么……本侯……还死不了……”
“闭嘴!省点力气!”江雪衣咬牙,几乎是将他半拖半抱着往前挪。
苏月见已吹响了示警的哨子,尖锐的声音划破夜空。
远处,隐约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和马蹄声,是靖安侯府的护卫闻讯赶来了。
但这段从后巷到巷口的距离,此刻却显得如此漫长。
谢长离的气息越来越弱,身体也越来越沉,鲜血浸透了两人的衣衫,黏腻温热。
江雪衣能清晰地感觉到,怀中这具身躯的温度,正在迅速流失。
“谢长离……谢长离!”他低声唤着,声音里带着自己都不曾察觉的恐慌,“不许睡!听到没有!看着我!”
谢长离眼睫颤了颤,似乎想睁眼,却只掀开一条细缝,露出一点黯淡的眸光。他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却只吐出几个模糊的音节:“印章……收好……别信……”
话音未落,头一歪,彻底昏死过去。
“侯爷!”苏月见惊叫。
江雪衣脑中“轰”的一声,仿佛有什么东西炸开了。
他猛地停住脚步,低头看着谢长离惨白如纸、毫无生气的脸,看着那依旧在不断渗血的伤口,看着那紧抿的、失去血色的唇,一股冰冷的、灭顶的恐慌瞬间淹没了他。
不……不能死……谢长离,你不能死!
“让开!”他猛地将谢长离打横抱起——也不知哪来的力气——踉跄着,向着巷口那片隐约可见的火光与喧哗,用尽全身力气,嘶声喊道:
“来人!快来人!救他——!”
声音凄厉,在血腥弥漫的寒夜中,传出去很远,很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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