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菩萨

作者:祁月烬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为收藏文章分类

    窃佛


      距离迦蓝的皈依礼还有两天,一场特殊的讲经会在医馆正堂举行。

      烛火通明,三位长老齐聚上座。迦蓝跪坐正中,四周都是垂首恭立的沙弥们,如同铁网一般将他围在中间。阿朵眼神空茫,阿常脸上挂着标准的微笑,所有人都浸在一种无声的禁锢里。

      浓郁的金色佛光自玉长老周身流淌而出,几乎凝成实质,在空气中如水波般荡漾着。这光带着一种奇异的渗透力,无孔不入地漫过肌肤,试图钻入骨髓深处。

      “众生皆苦,犹如火宅……”玉长老的声音甜如蜜糖,目光却牢牢系在迦蓝身上,“唯有放下我执,舍弃这具污浊皮囊,方能得大自在……”

      随着她的讲述,那流淌的金色佛光愈发活跃,如同拥有生命的触须,温柔地缠绕上迦蓝的四肢百骸。它们并不霸道,反而带着一种暖融融的慰藉,仿佛母亲的呢喃,诱哄着人放弃思考,沉入永恒的安宁。

      迦蓝的意识悬浮于半空,冷眼旁观。

      他看着自己的身体在佛光浸润下,肩线不再紧绷,腰背不再挺直。他甚至能听见自己喉间发出低低的、表示领悟的附和。

      然而在他意识最深处,那片冰封的情感冻土之下,他的佛骨却微弱的抗议着。并不激烈,只是在那温暖到令人昏昏欲睡的佛光包裹中,透出一股格格不入的、坚硬的凉。

      这点抗拒被玉长老敏锐地捕捉了。她笑意未减,眼神却深沉了一分,侧首与薛长老交换了一个眼神。

      “迦蓝。”薛长老洪钟般的声音响起,佛光瞬间变得厚重,如潮水冲击着迦蓝的灵台,“你可曾动过妄念!”

      或许是用力过猛,也可能是金光太盛,薛长老投在墙上的影子在墙壁上臃肿地摊开,像一团被随意丢弃的肉块。它没有轮廓,没有筋骨,只是在烛光里无意识地微微蠕动着。

      “曾动过。”

      “为何妄念?”
      “贪一口甜,念一个人。”

      “可愿忏悔?”玉长老问,她身后的影子倒还算正常,依旧是人形。只是在烛火跳动时,那影子的脖颈处会突然拉长,嘴巴的位置也会咧到耳根,但在下一秒又恢复如常。

      “不愿。”

      薛长老正要动怒,一句冥顽不灵尚未出口,却被在一边看了半天热闹的秦长老抢了先。他嘿嘿一笑:“要我说啊,修行也没那么死板。心里有佛,吃肉喝酒也是修行。心里没佛,就算把经书念烂了,也就是个会喘气的木鱼不是。”

      这话语与整个庄严氛围格格不入。秦长老还想叭叭两句,就被玉长老温温柔柔的看了一眼,秦长老赶紧捂住嘴,往后蹭了又蹭,一个劲的摇头示意他就是嘴欠,他没别的坏心,他知道错了。他的影子,像根根白骨堆积,此刻随着秦长老的动作,却也瑟缩起来。

      被这么一打岔,再纠缠之前的话好像没什么意思了。玉长老微微叹息,待她声音再次响起,愈发柔和,也愈发不容抗拒。

      “迦蓝,师父只问你一事”。她温柔开口,墙壁上的影子也随之微微动作。颈部硬生生缺了一块,像是一道深深的裂痕将脖颈和身体完全分开。那裂痕中隐约可见金色的流光,与她身后佛像裂缝中淌出的浓稠金光同出一源。

      它在看。
      它在听。
      它在确认。
      它在垂涎。
      它无影无形。
      它无处不在。

      “待到皈依那日,你将如何?”她紧紧盯着迦蓝的眼睛,不容他有任何闪避。影子上的裂痕随着她说话时无声开阖,如同皮影被线绳操控着下颌。

      “师父代佛问你,受戒后,你可愿将自己的一切,你的身,你的心,你的魂,你的骨,你过去、现在、未来所有的一切,奉献给佛?你可愿将身心魂灵,尽数奉献于佛前?”

      满室金光骤然炽盛,所有沙弥齐声诵经,声浪如潮水般涌向迦蓝。是诱导也是催促。迦蓝在无处不在的注视中抬起眼,眸子映着满室金光,眼底氤氲出一片红。他迎着玉长老温柔而充满掌控欲的目光,无畏无惧。

      “弟子迦蓝,愿将自身一切,奉献给……我的佛。”

      言辞无误,心意却已偷天换日。迦蓝的意识控制着身体以自己的心意完成了今天这场问答。
      他未曾言明,他皈依的佛,自始至终,都只是那一人。

      「自今日始,魔尊应九灯,即我佛。」

      他的佛,是那个会抢他咬过的糖葫芦,舔他唇角糖渣,还嫌弃不够甜的魔。是那个在寒冬深夜,把他冰凉的脚捂在怀里,嘴上却会笑他脸皮薄脚都娇的魔。

      他的佛,不讲普度众生,不授清净梵行,只会教他:“看中了就去拿,拿不到就哭,先生帮你抢。”

      他的佛,莲座是弑佛台,袈裟是他的白衣,经文是贴在他耳边说的荒唐情话。

      他的佛,要的不是香火供奉,而是他咬在魔尊肩上带血的牙印,是他情动时破碎的呜咽,是他心甘情愿把自己献到祭台上,却也只会把他抱下来舍不得动他分毫的。

      他的佛,踏破莲台,踏碎庙堂,只为牵起他的手,将他从万千规训中捞起,一字一句地告诉他:
      “十方三界,唯你配度我。”

      满室金光在迦蓝眼中褪尽,他重新掌控了身体。身体很沉,远没有意识时轻盈,沉甸甸的,却是脚踏实地。

      他未曾言明,但他皈依的佛,自始至终,都只是那一人。
      他的先生,他唯一的,颠倒妄想的佛。

      玉长老并未听出那平静语调下隐藏的惊涛骇浪。她只听到了想要的字句,看到了迦蓝温顺的姿态。她缓缓靠回椅背,唇边笑意加深,如同欣赏一件即将完工的完美作品。

      成了。

      她感觉到佛骨的气息变得平稳,她仿佛已经看到两日之后,佛骨剥离,彻底融入此间法则,而她将凭借这份力量,挣脱最后的束缚。

      众人面上皆是喜色,却无人察觉下方那被认定是待宰羔羊的佛子却偷偷走了神。

      先生。
      迦蓝在心底无声地唤道。
      我想你了。

      讲经会后,迦蓝回到他的小房间,目光无意间扫过角落。那盏秦长老塞给他的小竹灯,正静静立在阴影里。

      他伸手去拿,指尖触上微凉的竹骨。就在触碰的刹那,回忆如暖流冲破冰封。
      这个小灯,是他的。

      是他在白水镇学医时,拥有的第一个属于他自己的,小玩意儿。他走的时候没舍得带走,却不想即使留着却也被遗忘了。他想起那会薛长老一边骂他“小佛子细皮嫩肉尽添乱”,一边就着灯火,用生满厚茧的手小心翼翼地将竹条烤弯,为他做灯骨。

      他看见玉长老执笔,在细白的绢面上描绘药草纹样,笔尖带着清苦药息。她轻声说:“小迦蓝,愿你如这茯苓,安魂定魄,不忘初心。”

      他看见秦长老笑嘻嘻地把所有部件抢过去,嘴里嚷着“你们手艺太糙别糟蹋东西”,却笨手笨脚地折腾到深夜,才将灯骨、灯面、提绳仔细装配妥帖。

      就连这灯的材料,其实都不是一家的。

      “小佛子,用这个竹节,结实!”
      “试试这个,我娘织的,贼薄贼透!”
      “灯穗是我编的,是不是很好看呀?”
      “小佛子没法这在过年啊,那先送你玩玩,等明年你再来,咱村过年可热闹了。”

      明年啊……
      在他被召回大吉祥寺后,就再没有机会来过白水镇。太多太多的事情了,好像又是借口,但是,就真的再没来过……他游历四方,也不是挤不出时间,怎么就从没想过要回来看看呢?好像有什么将白水镇从他的意识中完整的抹除了,让他意识不到有这个城镇有这群人,让他不是忘记了只是不会主动回想起,就像……这盏灯。

      没有明年了。
      他还有很多个明年,但是白水镇……已经没有了。

      这盏灯,这些不含任何算计的温情馈赠,早已随着那道满是金光的裂痕,被永远埋葬在了那个灾难降临的午后。

      秦长老将它塞回他怀里,或许只是想让失了神智的他想起来,甚至是带着些难言的祈求的。

      求他不要忘记。
      求他不要变成他们这样。
      求他记得这里曾经有炊烟,有笑声,有会骂人会脸红、却真心待他好的人。已经没人记得他们了,他们也想被人记着啊。

      迦蓝紧紧攥着竹灯,指节发白。

      从一开始,这里的人,这些长老们就不是加害者。他们是这座镇子里,被吞噬得最久、也最痛苦的祭品。他们是这个鱼塘里,最早被吞掉、却始终在用自己的方式挣扎的三条鱼。

      所以他除了要将这盏竹灯里封存的所有温度、所有记忆、所有人的气息,全都记住,他还要——
      迦蓝低头看着竹灯,眼底的血色渐渐沉淀成一种近乎温柔的疯狂。

      他忽然想起应九灯曾捏着他的下巴,笑得恣意:
      “小菩萨,谁说救人一定要诵经?把困住他们的笼子砸了,岂不是更痛快?”

      当时他只当是先生身为魔的妄语。
      此刻才懂,他的佛,早就把答案告诉了他。

      迦蓝指尖抚过粗糙的竹骨,那盏沉寂多年的小灯,竟在他的触碰中亮了。

      不是烛火,亦非佛光,而是一种温润的、源自记忆本身的微光。它自竹篾的缝隙间,自绢面的药草纹路里,自那褪色的提绳中,悄然弥漫开来,如同黑夜中悄然绽放的萤火。

      那些原本在他意识深处冲撞、几乎要将他撕裂的记忆碎片,仿佛受到了某种无形力量的牵引,纷纷脱离了意识的桎梏,化作一道道微不可察的流光,争先恐后地投向那盏小竹灯。

      它们并非无序地涌入。每一片流光在没入灯身之前,都仿佛带着自主的意识,轻柔又坚定地,缠绕上那些白水镇的怨念。那些污浊的情绪有来自喜葬之上镇民们的期盼,有来自城中心泥像的诅咒与绝望的沉重视线,也有玉长老那温柔表象下冰冷的掌控欲。这些负累,这些几乎要将他拖入深渊的枷锁,竟被那些记忆碎片主动吸附、包裹,然后一同拖曳着,决绝地投入了竹灯之中。

      竹灯越来越烫,那些记忆与绝望在灯内翻涌冲撞。
      “再等等,再忍一忍,它藏得……太深了。”迦蓝的指尖无意识地点在灯面上,“我们要等的……是它自以为胜券在握,是它彻底现身,贪婪地想要吞下佛骨的那一刻。”

      他眼底沉淀的血色深处,闪过一丝冰冷的、近乎残酷的锐光。
      “到那时,我们再与它……做个了断。”

      之前他一直在想,为什么玉长老没有从一开始就动手夺取佛骨,而是试图污染他,损耗他,让他自愿要他顺从。但今天的讲经让他懂了。被夺走的佛骨不过是死物,唯有自愿地献祭,佛骨的力量才能被使用。所以白水镇的佛本是希望他在清醒情况下,自愿走上祭坛。但可惜,这件事被先生的力量打乱了。

      “还不够。”迦蓝再次低语。
      他需要一场足够盛大的“真实”,来点燃这盏灯。
      他要等到伪佛走到台前,露出最真实的样子。

      先生说过,付出是可以收获回报的。
      所以他也将用这盏凝聚真实的竹灯,为他们的善意,讨个公道。

      接下来的两日里,镇民们脸上挂着如出一辙的、仿佛量角器量出的标准笑容,忙碌地布置着皈依礼的场地。

      迦蓝依旧被要求静坐,但他的小屋却不再寂静。

      阿朵像个无声的幽灵,总在无人注意的间隙溜过来。她只将一些看似无用的小垃圾从窗户快速丢进来就匆匆离开。那些东西不过是一块布片,一截石片,一个草结,一小块木头,甚至是一颗石子。

      它们带着尘土的气息,阿朵的行动,却奇异地避开了玉长老无处不在的感知。

      迦蓝起初不太明白这些是什么,直到他握住那草结时,指尖仿佛触到一丝田野阳光的暖意。在拿起碎布时,耳边又响起织机规律的声响。

      它们确实是垃圾,是破烂是没用的小东西。但它们也是证据,是锚点,是那些生命被吞噬前,最后紧握在手中的。是秦长老无法亲自传递,只能借阿朵之手送来的一份筹码。
      它们在无声地告诉迦蓝:你看,我们曾这样活过。

      薛长老某次巡查时,目光扫过迦蓝身边多出来的一些零碎物件,粗重的眉头习惯性地皱起:“这些是什么乱七八糟的?”

      刚好在附近处理药草的阿常眼神有瞬间的空茫,随即用一种他自己都无法理解的流畅语气答道:“长老,这是大家感念佛子即将皈依,送来的供奉,是心意。”

      这话语仿佛不是出自他口,倒像是被设定好的程序。薛长老那被金光充斥的头脑无法处理复杂的信息,只觉得这话听着顺耳,合乎逻辑,便哼了一声,不再深究,转身离去。

      阿常站在原地,脸上浮现出真实的困惑,他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头顶,那里似乎还残留着一丝被什么人胡乱揉了好几把后留下的温度,可他却什么也想不起来。

      而在无人得见的阴影里,阿朵体内那两道影子,也在偷偷注视着这一切

      而迦蓝则继续盘膝规规矩矩地坐在蒲团上,他闭着眼,仿佛又回到了那条冰冷的河里,指尖触碰到那些带着人脸纹路的卵石。这一次,他听清了它们无声的呐喊。

      它们说:
      砸了它!
    插入书签 

    ←上一章  下一章→  
    作 者 推 文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
    关闭广告
    关闭广告
    支持手机扫描二维码阅读
    wap阅读点击:https://m.jjwxc.net/book2/10370922/27
    打开晋江App扫码即可阅读
    关闭广告
    ↑返回顶部
    作 者 推 文
    昵称: 评论主题:


    打分: 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作者公告
    发表时间:2天前 来自:吉林
    只要我不报有期待~单机码字就不会寂寞~
    以上显示的是最新的二十条评论,要看本章所有评论,请点击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