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烧肉粽
元夕的洛阳桥,成了灯的河流,人的海洋。各色花灯从桥头直挂到桥尾,莲花灯、鱼灯、走马灯、宫灯……密密匝匝,映得桥下黑黢黢的海水也浮光跃金。舞龙队刚喧腾着过去,踩高跷、扮“八仙过海”的妆人队伍又来了,锣鼓点子敲得人心跳都跟着欢快。孩子们举着小风车、糖画,在人缝里钻来钻去,尖叫欢笑。
穗穗挤在熙攘的人流里,一时竟找不到阿娘他们。她也不急,随着人流慢慢往前走,目光被桥头一片空地上临时搭起的戏棚吸引了过去。
那戏棚比寻常路边卖艺的场子讲究些,竹木为架,蒙着半旧的靛蓝布幔,棚前挑着两盏红灯笼,灯笼下悬着一块木牌,用朱砂写着“金秀班”三个大字。棚前已经围了不少人,多是拖家带口,或三五好友结伴,嗑着瓜子,踮脚引颈。
棚内传来“铿铿锵锵”的锣鼓声和悠扬的弦乐,唱的是闽南语,穗穗听不大懂词,但那调子高亢婉转,带着浓烈的乡土气息。她挤到人群边上,往里瞧去。
只见戏台不过丈许见方,台中垂着一幅素色幕布。此刻幕布上映出两个小巧玲珑的影子,正在一来一往地“说话”,动作灵活生动。仔细看,才知是木偶。一人多高,彩绘的脸谱,绢制的衣袍,在幕后艺人的操纵下,举手投足,竟也活灵活现,随着唱词做出喜怒哀乐种种情态。演的是《陈三五娘》的片段,五娘抛荔枝,陈三接荔,眉眼传情,引得台下观众阵阵喝彩叫好。
穗穗看得入神。这木偶戏与汴京的皮影、傀儡戏不同,更朴拙,也更鲜活,带着海风吹拂、日头曝晒过的生命力。操纵木偶的艺人隐在幕后,只闻其声,不见其人,所有的悲欢离合、爱恨情仇,都凝聚在那几尺见方的幕布和几个彩绘木偶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之间。这份“幕后”的功夫,倒与她这灶台后的厨娘有几分相似——食客只见盘中佳肴色香味,不知背后选材、刀工、火候、调味的万千思量。
正思忖间,忽听身边一个熟悉的声音带着笑意道:“林姑娘也来看戏?”
穗穗转头,竟是顾言。他今日穿了件半新的玉色直裰,外面罩着深青色披风,站在人群稍外围,身姿依旧挺拔,神色在灯笼暖光映照下,显得比平日柔和许多。
“顾公子。”穗穗微微颔首,“方才与家人走散了,见这里热闹,便过来瞧瞧。”
“今日人确是极多。”顾言走近两步,与她并肩站在人群边缘,“这‘金秀班’是泉州有名的傀儡戏班,班主姓黄,祖传的手艺。演的是本地流传的‘嘉礼戏’,虽不如昆腔雅致,但乡土气浓,颇受百姓喜爱。”
“确是生动。”穗穗点头,目光仍被台上木偶吸引。此刻正演到五娘被迫与陈三分离,木偶袖子掩面,肩头耸动,那哀戚的姿态竟传递得淋漓尽致,台下已有妇人跟着抹泪。
“看似木偶无情,实则是幕后操线者有心。”顾言望着幕布,轻声道,“一举一动,一唱一念,皆需数十年功夫,方能令这无知无觉的木偶,演尽人间百态。”
这话说到了穗穗心坎上。她不由接口:“与庖厨之道,倒有相通处。食材本是无情物,如何将其本味激发,调和众口,亦需日日琢磨,方能在方寸灶台间,呈出万千滋味。”
顾言侧目看她,眼中闪过一丝赞赏的微光:“姑娘此言,甚得其中三昧。”
两人一时无话,只静静看戏。台上已换了戏码,是一出热闹的《八仙贺寿》,木偶造型夸张,动作滑稽,引得台下笑声不断。空气里弥漫着人群聚集特有的温热气息,混杂着汗味、脂粉香、还有……一股奇特的、勾人食欲的香气。
穗穗鼻翼微动,循着香味望去,只见戏棚斜对面,支着一个小摊,泥炉上架着一口大铁锅,锅里黑乎乎一片,正咕嘟咕嘟冒着热气。摊主是个精瘦的老汉,手里拿着长柄铁夹,不时从锅里夹出一个个用细绳捆扎得紧紧的、三角形的东西,放在一旁的竹匾上沥油。那香气,便是从那里飘来——是浓郁的肉香、粽叶香,还有油炸过后特有的焦香。
“那是……粽子?”穗穗有些不确定。粽子她常包,多是水煮或蒸制,这般用大锅油浸着炸的,却是头回见。
“是‘烧肉粽’。”顾言显然知晓,“泉州本地一种吃法。寻常肉粽多以水煮,而这‘烧肉粽’,需先将包好的粽子放入特制的卤汁中慢火浸煮入味,再捞出沥干,入热油中稍炸片刻,使外层的糯米形成一层薄脆焦香的壳。内里却依旧软糯,馅料丰足。因经过油炸,更添油润焦香,故名‘烧’。”
正说着,那摊主又夹出几个炸好的粽子,用剪刀剪开捆绳,剥开已然炸得微黄酥脆的竹叶。露出内里油亮喷香的糯米和隐约可见的馅料:大块的卤肉、香菇、虾米、花生、咸蛋黄……热气蒸腾,香味愈发霸道地扩散开来,引得周围看戏的人都忍不住回头张望,已有几个按捺不住的走过去购买。
“听着……倒是个新奇实在的吃法。”穗穗看得仔细。这“烧肉粽”集卤煮之入味与油炸之焦香于一体,口感想必层次丰富。自家店里做的润饼、岩茶酥偏于清爽,若有这般扎实香浓的硬货,或许能吸引更多喜咸香、好油润的客群,尤其是那些出力气的码头工人。
“姑娘可想尝尝?”顾言问。
穗穗摇头:“刚吃过润饼,还不饿。只是觉得这做法有意思。”她心里已在琢磨,自家若做,卤汁该如何调配?油炸的火候如何把握?是否也能像润饼一样,提供不同的馅料选择?
一出戏罢,暂歇片刻。人群松动些,忽然一个洪亮带笑的声音插了进来:“哟!顾公子,林姑娘,你们也在这儿!我说怎么找不着人!”
韩岳不知从哪儿钻了出来,手里居然举着两串红艳艳的冰糖葫芦,自己嘴里还咬着一颗,糖壳在灯笼下亮晶晶的。“刚在那边瞧见的,北边来的手艺,尝尝!林姑娘,给你!”他不由分说,将一串糖葫芦塞到穗穗手里,又看看顾言,把另一串也递过去,“顾公子,你也来一串?甜的,应景!”
顾言看着那沾满芝麻、糖浆欲滴的冰糖葫芦,略显迟疑,但还是接了过去,道了声谢。
韩岳自己三两口吃完一颗山楂,酸得眯起眼,又看向那烧肉粽的摊子,咂咂嘴:“这老黄头的烧肉粽是一绝!我每次来这儿看戏,必吃一个。走,我请客!”说着就要拉顾言过去。
顾言忙道:“韩兄好意心领,方才与林姑娘都用了些点心,实在……”
“那我自己去!”韩岳也不在意,兴冲冲挤到摊子前,不一会儿就举着个剥开一半、热气腾腾的烧肉粽回来,大大咬了一口,满足地哈着气,“香!就是得趁热吃!外头脆,里头糯,肉烂得很!”
油光和酱汁沾在他嘴角,他也浑不在意,吃得酣畅淋漓。那副旁若无人大快朵颐的样子,与一旁举止斯文、连吃糖葫芦都小心翼翼避免糖渣掉落的顾言,形成鲜明对比。
戏台上锣鼓再响,新戏开场。韩岳一边看戏,一边吃着粽子,不时低声给穗穗解说几句戏文笑点。顾言则安静站在一旁,偶尔对戏文中的用典或唱腔点评一两句,引经据典,却也能让穗穗听懂。
穗穗慢慢吃着那串冰糖葫芦,冰凉甜脆的糖壳,裹着酸溜溜的山楂,滋味鲜明对比。耳边是热闹的戏文锣鼓,身边是风格迥异却都带着善意的同伴,眼前是流光溢彩的灯海与寻常却温暖的人间烟火。
戏至高潮,掌声与喝彩雷动。韩岳早已吃完粽子,也跟着大声叫好。顾言唇角亦含着淡淡笑意。
穗穗吃完最后一颗山楂,将光秃秃的竹签拿在手中。心中关于“烧肉粽”的种种念头,已渐渐清晰成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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