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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亿分之一10
咨询室的沙发很柔软,给人一种心安的包裹感。
崔安静坐在沙发上,看着米色墙上的挂画出神。
咨询已经持续两个月。
今天,她们谈到皈依的那个节点。
“你认为,如果她当时答应皈依,就意味着什么?”咨询师问。
“意味着......她选择了我。高于她的道路,她的神性,她的一切。”崔停顿,“意味着我更安全了。”
“那当她说‘不’的时候?”
崔的嘴角扯了扯,露出一个不算笑的笑。“我证明了我的恐惧是对的,她不会为我改变。我预设成功,然后可以清醒地离开。”
咨询师沉默了一会儿,她拿出一张白纸和一支笔,轻轻推到崔面前。
“试试看,用你现在的话,翻译一下当年那个测试。”
崔接过笔,一直在沉思,迟迟没有动笔。
咨询室里只剩下空调轻微的送风声。
许久,笔尖才落到纸上:
「我当时,其实是在用最扭曲的方式求救。
我太害怕了。
我害怕历史重演,害怕再一次被你留在那艘正在沉没的甲板上,独自面对滔天的海水和绝望。
所以我颤抖着,向你递出一把我自己打造的古怪钥匙。
我其实在说:请用一种我能百分之百理解的方式,进入我的世界,遵循我的规则。
然后告诉我,用我能听见的语言告诉我:
这一次,你会不一样。这一次,我不会被留下。」
她停笔,看着这行字。
“我用我唯一知道的、最笨拙的方式索求安全感。”崔的声音有些沙哑,“而我索求的东西,其实没有任何人能给出。除了我自己。”
“在那个当下,她说‘不’,对你而言确实是一种拒绝和伤害。”咨询师顿了顿,留出空间让崔反应。“但以你现在的视角,那个‘不’字,有没有可能也在表达别的什么?”
“现在的你,能否也翻译一下她当年的那个‘不’字?”
崔再次拿起笔,这一次,停顿的时间短了一些。笔尖流动,字迹清晰:
「她的“不”,穿越当时的争吵和伤害,现在听起来,或许也在说着这样的话:
我听到了你的恐惧。
但我不能妥协我的底线,去成全你想象中的那个庇护所。
真正的安全感,应该是允许彼此都能成为自己。」
崔放下笔,长长地、彻底地呼出一口气,像是要把积压在肺腑深处多年的浊气都排空。
她低声说,“谢谢她的拒绝,守住了她自己的底线。那不仅仅是在保护她自己,也是一道必要的边界。这个边界逼着一直想依靠并试图索取百分百安全感的我,不得不转过头,去寻找更广阔的世界。”
那天离开咨询室时,傍晚的风吹过街道。崔没有直接回家,而是绕路去了河边。
看着波光粼粼的水面,崔想:那个关于测试的故事,终于可以翻篇了。
回到家,崔重新翻开了那本硬壳笔记本。
在空白的崭新一页上,她没有写日记,而是写起了剧本。
标题是:《蓝鸟的第二次降落》。
她以埃特兰蒂斯毁灭前夕为起点,但这一次,她修改了关键选择。
在剧本里,当兰对她吼出“滚”,并掷出短刃时,崔的呼吸开始紧绷。
闭上眼,仿佛那刀锋的寒光仍能穿越时空,刺痛她的皮肤。
她缓了缓后,开始改写剧情走向。
笔下的蓝鸟躲开刀刃,盘旋回来,落在焦黑的石头上,用人类的语言说:
“我知道你在做什么。你想让我活着。但活着不等于我必须离开你。”
“我们可以一起想办法,哪怕只是多活一刻,那也是我们在一起的一刻。”
一滴眼泪毫无预兆地砸在纸上。
“一起”这两个字被晕开,变得模糊。崔愣愣地看着那团水渍,才意识到自己在哭。
她没顾上去擦,任着泪水滑落。笔尖继续移动,却比刚才重了许多,像在刻碑。
“如果你要死在这里,作为你的搭档,我有权选择陪你。这不是牺牲,这是我自己的选择。”
写到这里,她整个人开始无法控制地颤抖。肩膀耸动,握笔的手指关节泛白。
她终于看清了,她当年真正渴望的,从来不是被拯救,而是被允许并肩。是像一个平等的灵魂那样,被尊重选择,哪怕是选择共同赴死。
“请你,尊重我的选择。”——这是蓝鸟最后对兰说的。
剧本里的兰,手中的短刃咣当一声掉地上。
她先是愕然,随即,那副永远挺直的脊梁第一次肉眼可见地坍塌下去,她跪倒在地,不是向命运,而是向这份平等的决绝。她的哭声不是崩溃,而是堤坝彻底溃决的轰鸣,里面混杂着被接住的欣慰,无力回天的剧痛,以及不必独自赴死的、最深沉的安宁。
她们没有更多时间,但她们在最后的时刻,紧紧拥抱着共同面对毁灭。
写完,崔猛地抽了一大口气,像溺水者浮出水面。
巨大的酸楚从心口炸开,迅速蔓延至四肢百骸。她丢掉笔,用手掌死死捂住嘴,却压抑不住喉咙深处溢出的哽咽。
她哭得蜷缩起来,额头抵着冰凉的膝盖,泪水浸湿了裤子。哭声里没有以往那种尖锐的悲痛,而是一种深沉的释然与哀悼。
她在哀悼那只当年只能悲鸣飞走的蓝鸟,哀悼那个因为太恐惧而只会用测试来索爱的自己,哀悼那段因为误解和无法言说的痛而错失的埃特兰蒂斯最后时光。
不知过了多久,颤抖渐渐平息,哭声化为断断续续的抽噎。崔缓缓抬起头,脸上泪痕交错,眼睛红肿,目光却是前所未有的清明。
她知道真实的历史无法改变。
但重写剧本,可以改变了这个故事在崔心目中的意义。
让她从那个被驱逐的被动受害者,转变成为一个拥有选择权的主动参与者。
......
满月之夜。
崔按照疗愈师的建议,进行了一场简单的仪式。
她在客厅地板上用盐画了一个圆圈,两端点上蜡烛。没有复杂的咒语,只是静坐,然后,对着空无一人的对面,开口说话。
“我想和埃特兰蒂斯的那个自己谈谈。”
闭上眼睛,那个画面浮现:蓝鸟悲鸣着盘旋,最终消失在浓烟与火光的天际。直到蓝鸟飞累了,落在树上眺望来时的方向,心像被掏空。
“你好吗?”崔对着想象中的那个身影问。
没有回答,只有无声的啜泣。
“我知道你很痛。你以为被抛弃了,以为不够重要,以为爱在更大的事物面前轻如尘埃。”
她感到胸口发紧,真实的生理性疼痛。
“我想告诉你的是——那不是抛弃。那是她在人力无法阻挡的滔天巨浪前,所能给出的最绝望的保护。她斩断缆绳,不是不要你,是知道那艘船注定沉没,而你还有机会飞走。”
眼泪滑下来。但这一次,不是为自己,是为了那个困在古老瞬间里的灵魂碎片。
“你不需要再证明自己值得被留下。你活下来了,这就是最大的意义。你飞过了漫长的黑夜,来到了新的岸边。”
她停顿,聚集起更深的力量。
“现在,我,作为后来的你,来接你了。”
“你不必再一直守在过去的火光里。我们可以一起降落在坚实的土地上,学习用双脚行走,而不仅仅是飞翔。”
想象中的那个身影慢慢转过头,脸上泪痕未干,但眼神里有什么在松动。
崔伸出双手,在虚空中做了一个拥抱的姿势。
“我感受到你了。你的恐惧,你的爱,你的不甘。这些都是我们的一部分。我接纳,我承载,我不再视你为需要切除的伤口。”
蜡烛的火苗轻轻晃动。
许久,崔睁开眼睛。盐圈依旧,烛光温暖。胸口的重压感减轻了,一种温热的流动从心口蔓延向四肢。
她慢慢抹去脸上的泪,笑了。
“欢迎回家。”她轻声说,对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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