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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议再起(二)
御史台的后堂比她想象中要冷。墙漆是旧的,隐约能看出几道修补的痕迹。堂中只点着几盏灯,光不算明,却够看清桌上的卷宗。
江履安正站在窗下,看着一卷摊开的纸。听到脚步声,他回头,看见门边这个身形纤细的女吏,略略一怔。
“这位就是起居注局的李女史?”他问。
“回江中丞,是。”承盈上前两步,在案前行了个礼,“臣女李承盈,奉命来对勘旧案。”
“李承盈。”江履安把她的名字轻轻念了一遍,眼神在她脸上停了一瞬,眉目清秀,神情极端收敛,那种收敛不是市井女子见官的局促,而是习惯在字缝里说话之人的克制。
他抬手,指了指案上的几卷纸:“你先看一看。”
案上摊着的,正是她昨日还碰过的那几种文本,分别是永康十五年的起居注旧册抄本、军务值房送来给御史台备录的云中军报、起居注局所送的日注节录。
承盈的心里微微一紧,她很快压下这一丝紧张,把目光落在卷宗上,装作第一次仔细看。
“永康十五年这一册。”江履安用指节轻敲了一下那一行,“是你整理入架?”
承盈答:“臣女奉命按年月另作一册,便于查检。”
“这句‘浚阳有变,诛逆臣士族若干’,”江履安道,“你可见过别的版本?”
“别的版本?”承盈微微一顿,“臣女所见的旧册,皆是如此。”
“军府案牍与御史台的卷宗。”江履安把一卷写得更细的永康案牍摊开给她看,“写得比这要多。”
“浚阳围城三日,城破,崔季方、裴安迁、郑弘稷等诛,籍没河内崔氏、河东裴氏、鲁阳郑氏等数家士族,这些,起居注当时皆未载?”
承盈的指尖在那一行字上轻轻收紧。
“太成元年前后,起居注局曾遭更替。”她斟酌着措辞,“旧稿毁于火,后由史官据各司所录简略补记。”
“简略补记。”江履安重复了一遍,“所以就只剩了一个‘若干’。”
承盈垂下眼,不再说话。
“那云中一条呢?”江履安放下永康旧案,转而指着云中军报,“军务值房送来的底稿里,有‘乏粮七日’‘冻毙、病死若干’。”
他又指向起居注送来的那页,“而你们写的是‘军行艰苦’。”
“军报原稿与军府整理本,是否都送到了起居注局?”他问得并不咄咄逼人,只是按部就班地求一个“是”或“否”。
“……是。” 承盈答。
“那日注为何舍此取彼?”江履安抬眼看她,“是史官自裁,还是有人授意?”
这句话才真正问到了要处,御史台的空气似乎在这一瞬有一点凝。
承盈垂着眼,缓缓道:“起居注局记事,向来以朝廷安危为重。军报细节,军府自有军府的账本,史局只据所奉,择其可入纪者。”
她说得很慢,每一个字都像在嘴里掂量过再放出来。
江履安盯着她,有片刻的沉默: “什么是’,什么是不可?”
承盈抬起眼,她对上的是一双很清醒的眼睛。那眼睛里没有宇文岳的冷意,也没有元澄压下的急切,而是一种读过书、思虑过后的严厉。
那种严厉对着的是事,不只是人。
“永康浚阳一条,当年择了‘若干’。”江履安声音不大,却一字一顿,“今日云中一条,又择了‘军行艰苦’。”
他指尖轻轻点在纸上那一行:“如此择法,十年二十年后,翻书的人看见的,只是天下风平浪静,不过偶有乱与艰。”
“浚阳的血,云中的尸,都被压在两个词底下,看不见。”
承盈的喉咙紧了一瞬。她很清楚,眼前这个人说的,正是她自己这段时日里日日夜夜折磨自己的那一点。
可是,她已经站不到他那一边去了。
“江中丞。”她勉强笑了一下,“史局终究是在殿侧抄写之人。”
“旧案有无不公,军府有无偏私,御史台、都察院、中书省自有论处。”她垂下眼,“日注不过是据诸司呈文,照录一二。”
她没有说“我们也有难处”这样的软话,那样太像推脱。
她只是把自己往“抄写的人”这个位置上压,试图让江履安把怀疑的目光从她身上移开,转向那些真正握权的人。
江履安盯着她看了一会:“你字写得很好。”
承盈怔了怔:“……多谢中丞。”
“写得好的人,心里一般有一把尺。”江履安道,“我原以为史局里肯定也有人不肯轻易拿笔。”
他轻叹一声,收了视线:“罢了。”
“今日不过是对勘。”他说,“李女史,你回去告诉你们主事,史不可以欺。这句话,不是我说的,是许多年前写在太学讲书案上的。”
“若日后起居注再有删改,御史台未必不问。”
这已经不能算是温和的警告,而是几乎明白地敲在纸上的话。
承盈垂首:“臣女记下了。”
她退出御史台时,背后那几盏灯还亮着,映着堂中一排排卷宗,像一排立着的白牌位。
她站在门槛外,回头看了一眼那块写着“台宪”的匾。风吹过来,吹得那两个字边角的漆卷起了一点屑。
她突然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那堂里有人在替浚阳说话。
可那个人,并不知道,站在他对面的这位小女吏,其实才是当年浚阳河边活下来的那一条命。
宇文府的书房里,夜色比御史台那边更深。窗外庭院内种着两株老松,风一吹,松针沙沙作响,让这片院子听上去比别处更冷。
宇文岳脱了外头的戎装,只穿一件深青色常服,腰间仍挂着佩刀。桌上摊着几卷刚送来的纸。
中军参军事站在案侧,声音压得极低:“这一道折子,是御史台江中丞拟的。”
“写得还算收敛。”宇文岳一边翻,一边淡淡道。
纸上写着:“云中军报与起居注前后稍有不合,臣请中书省、军务值房、史局三处同勘,明定一说,以安众心。”
“永康十五年浚阳之案,当日史笔亦多含糊。臣愚以为,史不可以欺,愿陛下思正史笔,以示后世。”
“……没提我。” 宇文岳看完,漫不经心地说了一句。
参军事道,“江中丞素来谨慎,从不轻易点名。”
宇文岳的指节轻轻敲了敲桌面,“但他提浚阳,这是第二次。”
参军事一怔:“第二次?”
宇文岳抬眼看他:“永康十五年,你还在军中走马,那时你不在洛阳。”
“那一年,太学里有人讲《春秋》,借题说了浚阳。”他淡淡道,“后来那位先生被人找了个由头贬回乡间,江履安当时在下面听书。”
参军事眨了眨眼,忽然明白了什么:“将军是说,他从那时起,心里就有这根刺。”
“这人不蠢。”宇文岳道,“也不算鲁莽,所以最难对付。”
他把折子放下,指尖压在那行“史不可以欺”上,目光淡得看不出喜怒。
“他现在想做什么?”参军事低声问。
宇文岳道:“想替浚阳说话,也想替云中说一句公道话。”
他顿了顿,“顺带着,看一看起居注局的胆子有多大。”
参军事迟疑道:“那我们……”
“先看一看陛下怎么回。”宇文岳合上那道折子,“暂时不动。”
他把折子推到一旁,又取出另一张纸,是从中书省打探来的小抄,上头是几行简短的传言:“江中丞昨日下午召起居注史官一人入台对勘。”
“据说是一名女吏,字极好,神色不甚镇定,姓李。”
宇文岳的手指在那一个“李”字上停住。
“……起居注局哪来这么多姓李的女吏?” 参军事不以为意,“中丞大人也未必记得准。”
宇文岳没说话,只是抬眼看了他一眼。
那一眼里有一点几乎可以说是冷笑的东西:“你觉得,有几个‘姓李,字极好,又常被派出去对勘’的?”
参军事愣了一下,神色渐渐变了:“李承盈?”
宇文岳淡淡答了一声。
参军事下意识压低了声音:“御史台……已经看上她了?”
宇文岳道,“现在还没有,江中丞只是在看起居注局。但她站在哪里,他早晚会看见。”
他靠在椅背上,指节轻轻敲着案面,敲得那几条闭合的卷宗微微一颤。
那动作不像是在发怒,更像是在盘算。
“江履安。”他轻声念了一遍这个名字,像是在记,“这人,得防。”
夜更深了一些,起居注局的库房里,灯光比外殿还要昏黄。
承盈一个人站在高高的书架之间,抬手从最里侧抽出一卷封皮已有些磨损的册子。
那是永康十五年的起居注旧册,她抱着卷子坐回小案前,小心翼翼地展开。
“永康十五年正月,雪。上在显阳殿,与群臣论边事。二月,浚阳有变,诛逆臣士族若干,籍没家资。”
纸页泛黄,墨迹发灰,只有“浚阳”二字因为当年落笔的人用力过重,墨色略深一点。
旁边大片的空白,空得晃眼。承盈伸出手指,在那一行下方轻轻抹过去,指腹下是纸的粗糙纹理,仿佛还能摸出当年的火气。
同一时间,御史台那边,江履安也铺开一张新纸。
他提笔,在折子的末尾,添上最后一句:“臣谨记先儒之言,史不可以欺。若一朝之史不能自正,后世将何所据?”
他把笔搁下,烛火照着那行新墨,墨色乌黑发亮。
同一夜里,一人在折上添了“浚阳”二字,一人在旧纸上抖落掉十年前的灰尘。
他们谁也不知道,下一次,这两个字会要了谁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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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章,其实是把“云中之战”从军报里拉出来,放回洛阳给不同的人接住。
最上面那一层,是中书省和朝堂。
他们写的是“捷”“克”“振军威”,说的是“朔北总算稳了”。
对他们来说,战争最后变成几道好看的捷报和一阵可以松口气的叹息。
底下那一层,是家书、茶楼、和市井。
信里写“啃树皮、煮草根”,写“军威是振了一点,人也死了许多”。
这些话先在几个巷子里传,再传进茶馆,说成一句“军报哪有写真话”“史官不过照抄军府”。
同样一场云中之围,在不同的纸上长出了完全不一样的故事。
在这种时候,御史台出场了。
江履安是这个世界里,少数还认真对待“史不可以欺”这句话的人。他同时盯着两件事:十年前被“若干”掩掉的浚阳,和今天被“军行艰苦”抹平的云中。
他把三种文本摊开:军报原稿、军府整理本、起居注的日注里稿。
他问得并不激烈,只是一层一层地问:
为什么当年只剩下“若干”?
为什么今天只剩下“艰苦”?
史官到底在替谁写史?
承盈站在他对面,听着他替浚阳、替云中说话。
她当然明白他讲的是什么,也是这段时间她反复在心里问自己的问题。
但她已经回不到他那一侧,只能把自己往“殿侧抄写之人”的位置上按,把那一句“史不可以欺”默默咽回肚子里。
而在另一头,宇文岳也在看。
他看江履安的折子,看“史不可以欺”那一行,也看到了那句模糊的“起居注女吏,字极好,姓李”。
在他眼里,江履安是一根迟早要刺出来的刺,承盈则是一颗已经站在缝隙中的棋子。
所以他选择暂时不动,只是在心里记下这个名字。
他们都在试着把某些被写薄、被写歪的东西写回来,或者至少先摸一摸。他们也都在写同一个世界,但写出来的,不一定是同一个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