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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音
他感觉自己快要疯了。
不,或许已经疯了。一个正常人,怎么会连睡觉都变成一种酷刑?怎么会连说话都如此费力?怎么会对着一个记忆里的电话号码,一遍遍幻想,却连拨出去的勇气都没有?
拿到新卡,装入那部几乎全新的手机,他盯着屏幕,手指悬在拨号键上方,久久无法落下。
他想听到楚柯怡的声音。想确认那个阳光的、固执的、说“我的梦想一直是你”的少年,还存在于这个世界的某个角落。这甚至不是为了重逢或得到安慰,只是……只是需要一点存在的证据,来对抗将他彻底吞噬的虚无和恐怖。
终于,在一个被噩梦折磨得精神濒临崩溃的凌晨,他颤抖着手指,发出了那条编辑了很久、又删改了很多遍的短信。没有称呼,没有署名,只有最直白、也最无力的四个字:
我很想你。
点击发送的瞬间,他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手机从汗湿的手中滑落,掉在柔软的地毯上,发出一声闷响。他闭上眼睛,心脏狂跳,等待着或许永远不会到来的回应,或者更糟的——一个“你是谁”的冰冷质问。
短信发出的时间,是凌晨四点二十七分。
彼时的楚柯怡,正在北大宿舍里,对着电脑屏幕上一行行复杂的代码奋战。临近某个课程项目截止日期,他已经连续熬了两个晚上,眼睛里布满血丝,太阳穴突突直跳。
手机震动起来,在安静的宿舍里显得格外突兀。他皱了皱眉,拿起手机,是一个完全陌生的本地号码。垃圾广告?还是推销?
他随手点开短信,只有四个字:我很想你。
楚柯怡愣了一下。发错了吧?这么暧昧的内容,还是在这个时间点。他揉了揉酸涩的眼睛,正准备不予理会,继续和代码搏斗,但鬼使神差地,他的目光在那个陌生的号码上多停留了几秒。
心里某个地方,被轻轻触动了一下。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让他没有立刻删掉这条短信。
他盯着看,看了很久。
犹豫了几分钟,他回拨了过去。电话响了很久,就在他以为不会有人接,准备挂断时,听筒里传来了被接通的细微声响。
“……喂?”楚柯怡试探着开口,声音因为熬夜而有些沙哑。
电话那头,一片死寂。
没有回应,没有挂断,只有极其微弱的、几乎难以捕捉的呼吸声,透过听筒传来。
“你好?请问你是?”楚柯怡又问了一句,心里那种怪异的感觉更加强烈。
依旧没有回答。但楚柯怡敏锐地听到,那原本微弱的呼吸声,似乎变得急促了一些,隐约夹杂着极力压抑的、细微的抽噎声。
有人在哭?
这个认知让楚柯怡的心猛地一紧。他屏住呼吸,仔细倾听。是的,虽然很轻,很压抑,但那确实是哭声。断断续续,仿佛哭的人正用手死死捂着嘴,不让自己发出声音,却控制不住身体的颤抖和喉咙里溢出的悲鸣。
一个荒谬的、却又让他心脏狂跳的念头,如同惊雷般劈入他的脑海——
会不会……会不会是小云?!
楚舒云失踪后,楚柯怡从未停止过寻找。他试过所有能想到的办法,甚至偷偷跟踪过楚舒云的父母,但都一无所获。楚舒云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带着他所有的痕迹,消失得无影无踪。时间久了,连苏晓和林轩都劝他向前看,只有他一个人,还在固执地守着那个渺茫的希望。
这个陌生号码,这条没头没尾的短信,这通只有哭泣声的电话……会是巧合吗?还是……
“小云?”楚柯怡的声音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带着小心翼翼的、几乎不敢奢望的期盼,“是你吗?楚舒云?”
电话那头的哭泣声似乎顿了一下,然后变得更加急促和破碎,但依旧没有回答。
“小云,是不是你?说话啊!你在哪儿?你还好吗?”楚柯怡急了,声音不由得提高,在寂静的宿舍里显得有些突兀。同宿舍的另一个哥们儿迷迷糊糊地翻了个身,嘟囔了一句:“楚柯怡,大半夜的吵啥呢……”
楚柯怡只得连连道歉两句,然后将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听筒上。他听到了布料摩擦的声音,像是有人在用袖子用力擦脸,还有更深、更艰难的吸气声,仿佛哭的人正在努力平复情绪,想要说什么,却怎么也发不出声音。
楚柯怡几乎能想象出那个画面——楚舒云拿着电话,张着嘴,眼泪不停地流,喉咙却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所有的音节都破碎在哭泣和颤抖里。他甚至可能因为情绪太过激动,而出现呼吸困难的症状。
他不再追问,只是放柔了声音,一遍遍地、无比耐心地说:
“没关系,小云,没关系。不想说就不说。我在这儿,我听着呢。”
“呼吸,慢慢呼吸,别着急……”
“我等你,等你愿意说话的时候。”
电话那头的哭泣声,在他的安抚下,渐渐从崩溃的呜咽,变成了细弱的、断断续续的抽噎。但楚舒云始终没有开口说一个字。
这通电话,就这样持续了将近十分钟。大部分时间是沉默,夹杂着楚舒云无法控制的啜泣和楚柯怡耐心的低语。直到楚舒云的呼吸似乎稍微平稳了一些,电话被轻轻挂断了。
听着听筒里传来的忙音,楚柯怡握着手机,久久没有放下。他靠在椅背上,仰头看着天花板,眼眶发热,心脏像是被泡在酸涩的温水里,又疼又胀。
是小云。一定是他。
虽然他没有承认,但那沉默中的悲伤,那压抑的哭泣,还有那种熟悉的、即使隔着电话线也能感受到的脆弱气息……不会有别人了。
他终于……有消息了。
楚柯怡没有立刻回拨过去。他怕惊扰到对方,怕给那个显然已经脆弱不堪的人带来更大的压力。他盯着那个陌生号码,把它小心翼翼地存进了通讯录,备注名打了又删,最终,只存了一个字:云。
接下来几天,楚柯怡心神不宁。上课时会走神,写代码时会出错,脑子里全是那通只有哭泣声的电话和那个陌生的号码。他想立刻打过去,又怕唐突。他发了短信过去:“小云,你好点了吗?需要我做什么,随时告诉我。”没有回复。
直到三天后的晚上,楚柯怡完成了项目最艰难的部分,稍微松了口气。他躺在床上,盯着手机屏幕上那个“云”字,终于还是忍不住,再次拨了过去。
这次,电话接得很快。
“喂?”楚柯怡的心提了起来,声音放得极轻,带着试探和期待。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然后,一个极其沙哑、微弱,带着明显颤抖和口吃的声音,艰难地、一个字一个字地挤了出来:
“……柯……柯……怡……”
仅仅两个字,却仿佛用尽了说话人所有的力气,带着浓重的鼻音和无法掩饰的哭腔。
是他!他真的说话了!
楚柯怡激动得差点从床上坐起来,他用力握紧手机,指节都泛白了。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声音放得比刚才更轻、更柔:“是我,小云。我在。你……你好点了吗?”
他不敢问“你在哪儿”,不敢问“发生了什么事”,不敢问任何可能刺激到对方的问题。
“……嗯……”楚舒云的声音依旧很轻,吐字模糊不清,仿佛每个音节都在舌尖打转,要费很大的劲才能送出来,“对……对不起……那天天天天天……”
他似乎在为上次只哭不说话而道歉,但“那天”这个词重复了好几遍,后面的话却卡住了,说不下去。
“没关系,没关系的。”楚柯怡连忙说,心疼得厉害,“不用说对不起。你愿意接我电话,我就很高兴了。你现在安全吗?”
“……安全……”楚舒云顿了顿,似乎在努力搜索和拼凑词汇,声音里带着一种不确定和依赖,“我我……我……就是……想…想听听……你的声音……”
这句话说得断断续续,却像一把刀子,精准地刺中了楚柯怡内心最柔软的地方。他的鼻子猛地一酸,眼眶瞬间就湿了。
我的声音你随时都可以听。”楚柯怡压下喉头的哽咽,尽量让语气听起来轻松一些,甚至带上了一点他惯有的、带着痞气的笑意,“二十四小时热线,全年无休,免费陪聊,童叟无欺。想听多久听多久,想聊什么聊什么,包君满意。”
他试图用这种玩笑的语气,驱散电话那头浓重的悲伤和小心翼翼。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下,然后,楚柯怡听到了一声极轻极轻的、带着浓重鼻音的气音,像是想笑,又被眼泪堵住了。
紧接着,楚舒云结结巴巴地,努力地说:“你……你说话……还是……这么……欠……”
虽然依旧口吃,虽然声音微弱,但这句话里,终于有了一丝极其微弱的、属于过去的、带着嗔怪和熟悉的语气。
楚柯怡的眼泪终于没忍住,掉了下来。他一边用手背胡乱地擦,一边咧开嘴笑了,声音却有些抖:“那是,独家特色,绝无分号。”
这通电话,比上一次“正常”了许多。楚柯怡开始絮絮叨叨地说起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抱怨难吃的食堂新菜,吐槽变态的教授留的作业,分享校园里新开的咖啡馆,甚至讲了个从舍友那里听来的、并不好笑的冷笑话。
他不再追问,只是说。像一个尽职尽责的电台主持人,对着唯一的听众,播报着外面那个平凡又忙碌的世界。
楚舒云大多数时候只是安静地听着,偶尔会发出一个单音节的回应,比如“嗯”、“啊”,或者当他提到某个熟悉的地名或事物时,会轻轻“哦”一声。他的呼吸透过听筒传来,渐渐变得平稳而绵长,仿佛楚柯怡的声音,成了安抚他惊魂未定的良药。
楚柯怡的舍友洗漱回来,看到楚柯怡戴着耳机,脸上带着一种罕见的、混合着心疼和温柔的复杂表情,对着手机低声细语,不由得挤眉弄眼,用口型无声地问:“和谁煲电话粥呢?”
楚柯怡瞥了他一眼,没理会,继续对着话筒说:“……所以那家伙就把代码全删了,结果发现没备份,差点哭出来……哈哈……”
他笑得有点夸张,故意让电话那头的人也能感受到这份轻松。
电话那头,楚舒云似乎也轻轻吸了吸鼻子,像是被这个笨拙的故事逗到了,又像是在努力平复又想哭的冲动。
他们就这样,一个说,一个听。仿佛回到了高中时,楚柯怡总是叽叽喳喳,楚舒云安静地坐在旁边,偶尔回一两句,大部分时间只是用眼神和细微的表情回应。
但楚柯怡知道,不一样了。现在的楚舒云,连安静地倾听,似乎都是一件耗费精力的事情。
大约过了半个多小时,楚柯怡听到电话那头的呼吸声变得有些沉重,楚舒云轻轻地、带着疲惫地说:“……累……”
不是困,是一种精神上的、仿佛被抽干了所有力气的疲惫。
“累了就休息,我们不说了。”楚柯怡立刻说,“你闭上眼睛,我挂电话了。”
“……嗯。”楚舒云应了一声,声音轻得像羽毛。
“好好睡,小云。”楚柯怡柔声说,“我明天再打给你。”
“好。”
电话挂断。楚柯怡摘下耳机,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才发现自己的手心全是汗。心里充满了巨大的、失而复得的庆幸,以及更深沉的、密密麻麻的心疼。
从那天起,每天给楚舒云打电话,成了楚柯怡生活中最重要、也最揪心的一部分。
他发现楚舒云几乎随时都能接到电话,除了少数几次,他打过去时,楚舒云的声音含混不清,像是刚从深沉的睡眠中被吵醒——那是药物作用下的昏睡。除此之外,无论白天黑夜,楚舒云似乎总是醒着,或者处于一种半清醒的状态,守在那部电话旁边。
楚舒云的结巴时好时坏。有时能比较连贯地说出几个短句,虽然依旧颠三倒四,词不达意;有时却严重到只能重复单个音节,急得他自己在电话那头发出懊恼的呜咽声。每当这时,楚柯怡就会立刻转移话题,或者干脆自己不停地说下去,直到楚舒云的情绪平复下来。
楚柯怡小心翼翼地试探着,问起他的近况。
“最近……有按时吃药吗?”一次,楚柯怡轻声问。他从楚舒云的状态和偶尔透露的只言片语中,大概猜到他需要服用精神类药物。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然后传来楚舒云带着明显厌恶和委屈的声音,这次结巴不算太严重:“……吃……好多……难吃……每次……吃完……都想吐……”
他像个抱怨药太苦的孩子,语气里充满了抗拒和无力。
楚柯怡听得心里发酸,却只能顺着他的话安慰:“良药苦口嘛。等你好起来了,就不用吃了。”
这句话似乎触动了楚舒云某个敏感的神经。电话那头突然陷入了更长的沉默,然后,楚舒云的声音响起,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平静,这次居然异常清晰,几乎没有结巴:
“好不了。”
三个字,像三块冰,砸在楚柯怡心上。
紧接着,是压抑不住的、破碎的哭泣声。楚舒云像是终于崩溃了,在电话那头抽噎着,断断续续地、颠来倒去地诉说着:
“为……为什么……是……是我……”
“我控制……控制不了……”
“说话……说不好……睡……睡不着……”
“为……为什么……好不了……”
“我……我不想……这样……”
“我……我好……讨厌……自己……”
他语无伦次,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那些句子支离破碎,却拼凑出一个被病痛深深折磨、自我厌恶、充满无力感的灵魂。
楚柯怡听得心如刀割。他握着手机,恨不得立刻穿过电话线,把那个哭泣的人紧紧抱在怀里。他笨拙地、一遍遍地安慰:
“不是你的错,小云,生病不是你的错。”
“你不需要讨厌自己,你很好,真的很好……”
“睡不着也没关系,我陪你说话,说到你困为止。”
“说不出话也没关系,我能听懂,我一直都能听懂……”
他不知道自己的话能起到多少作用,他只知道,他不能挂断电话,不能让楚舒云一个人面对这崩溃的时刻。
楚舒云最痛恨的,就是别人轻飘飘的“你要想开点”、“你要自我调节”这类话。他自己何尝不想?可他做不到。抑郁和创伤后应激障碍像是两道沉重的枷锁,锁住了他的情绪,他的思维,甚至他的语言。那种失控的感觉,比任何外来的伤害都更让他恐惧和绝望。他难过自己会变成这样,难过自己拖累别人,难过自己连“像个正常人”这样最基本的事情都做不到。
这些复杂的、自我攻击的情绪,他无法清晰地表达,只能在崩溃时,化作混乱的词语和止不住的泪水。
楚柯怡渐渐摸索出了打电话的“最佳时段”——一般是晚上,他在宿舍的时候。宿舍环境相对放松,背景音不会太嘈杂。如果他在外面,哪怕是在相对安静的图书馆或咖啡馆,背景里细微的交谈声、脚步声,都会让电话那头的楚舒云感到烦躁不安,他会变得更加沉默,或者直接说“吵……烦……”,然后要求挂断。
楚柯怡的舍友们也慢慢习惯了楚柯怡每晚雷打不动的“电话粥”。他们虽然好奇,但看到楚柯怡每次通话时那种郑重又温柔的神情,也都识趣地不去多问。
在这一次次的通话中,那个模糊的猜测,在楚柯怡心中越来越清晰,几乎成了确定的事实——
那个在网上写文、笔名叫“云深”的作者,那个文字里浸透着孤独和破碎感,让他莫名心疼和共鸣的陌生人,就是楚舒云。
楚舒云的文风,那种清冷克制下的深刻孤独,对星空的向往,对理解的渴望……虽然“云深”的文字更稚嫩,题材也不同,但内核里的那种气质,楚柯怡太熟悉了。尤其是在他为“云深”的文字创作音乐后,那种灵魂上的契合感,更加让他确信。
而且,时间也对得上。“云深”断更的时间,差不多就是楚舒云失踪前后。而“云深”不久前突然上线,回复了他的留言……会不会,就是在楚舒云出院后,拿到新手机,登录了旧账号?
这个发现让楚柯怡的心情更加复杂。一方面,他更加心疼楚舒云独自承受了那么多,却还在无人知晓的角落,用文字寄托过痛苦和希望;另一方面,这似乎成了他与楚舒云之间,一个全新的、隐秘的连接点。一个楚舒云可能自己都尚未意识到的连接点。
他不敢直接在电话里问:“你是不是云深?”他怕吓到楚舒云,怕打破目前这种脆弱的平衡。
但他决定,用“七休日”的身份,去接近“云深”。
他登录了“七休日”的账号,给“云深”发了一条私信。语气比之前的评论更正式,也更私人一些:
云深你好,我是七休日。你的文字给我带来了很多创作灵感,也陪伴我度过了一些艰难的时刻。我一直很想当面感谢你。不知道你最近是否方便?我在北京,想请你喝杯咖啡,或者只是简单见一面。当然,如果你觉得不方便,也完全没关系。无论如何,感谢你的文字,祝好。
发送出去后,楚柯怡的心跳有些加速。他不知道楚舒云什么时候会看到这条消息,也不知道他会如何反应。
等他愿意多说一句话。
等他愿意走出那间公寓。
等他愿意,再次走进他的生命里。
直到那时,那个七休日的奢望,或许才有了那么一点点,实现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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