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铃迹
第二十七章铃迹
那枚歪扭的竹铃铛,就那样挂在了阿泐的腰间,混在一串做工精巧的苗银饰物中间,像个误入华丽宴会的、灰头土脸的乡下孩子。
顾觉的目光,总是不由自主地追随着它。
看着它在阿泐起身时轻轻晃动,在他弯腰照料草药时擦过靛蓝色的裤脚,在他坐于火塘边雕刻时,安静地伏在银饰旁,像一个沉默的、独属于他的印记。
阿泐对此似乎并不在意。他依旧沉默,依旧清冷,依旧在固定的时辰做固定的事。只是偶尔,在顾觉盯着那铃铛看得太久时,他会抬起眼,淡淡瞥过来一眼。那眼神里没有责备,没有不悦,只有一种深潭般的平静,仿佛在说:看什么,它就在那里。
可顾觉就是忍不住要看。
那不仅仅是一个铃铛。那是他笨拙的尝试,是他被困于此地后,第一次主动做出的、带着某种明确指向性的东西。它粗糙,丑陋,甚至比不上阿泐随手雕出的任何一件物事。但它出自他手,沾染了他的体温和那几日心绪不宁的印记,如今,正贴在阿泐的腰间,随着他的呼吸轻轻起伏。
这种认知,带来一种奇异的满足感,像细微的电流,悄悄窜过四肢百骸。连心口那只母蛊,似乎也格外安分,传递着一种温吞的、近乎慵懒的惬意。
然而,这种隐秘的满足,很快被另一种更强烈的情绪覆盖——一种近乎偏执的、想要留下更多痕迹的冲动。
既然无法挣脱,既然注定纠缠,那么,他至少要在这片困住他的天地里,刻下属于自己的烙印。不仅仅是在阿泐的腰间,更是在这片竹楼,这片山林,这个清冷少年的生活里,留下他顾觉存在过的、无法磨灭的证据。
他开始更加卖力地学习编织。不再仅仅满足于粗糙的竹篓,他开始尝试更复杂的纹路,甚至模仿阿泐那些藤编“眼睛”的样式,尽管编出来的东西依旧歪斜,却带上了他独有的、略显生硬的风格。他将这些不成器的作品,挂在竹楼的角落,替换下一些旧的装饰。
阿泐看到时,只是沉默地扫过一眼,没有阻止,也没有评价。默许,有时候比言语更能助长某种气焰。
顾觉又试图在准备食物时插手。他辨认不出那些复杂的草药,但他记得阿泐采摘某些植物时,会特意留下最嫩的部分。他学着样子,将那些嫩叶清洗干净,在阿泐熬煮糊状食物时,试探性地加进去一些。
第一次,他加多了,煮出来的东西带着一股涩口的青草味。阿泐吃着,眉头都没皱一下,只是第二天,顾觉发现那些嫩叶被放在了更不容易拿到的地方。
第二次,他小心翼翼,只加了一小撮。食物入口,除了固有的古怪味道,似乎多了一丝极淡的、不易察觉的清新。阿泐依旧沉默地吃着,但顾觉注意到,他比平时多吃了几口。
这细微的变化,像投入深潭的石子,在顾觉心底漾开一圈隐秘的涟漪。
他甚至开始留意阿泐雕刻铃铛的习惯。阿泐雕刻时,喜欢先用刀尖勾勒出大致的虫形轮廓,再从头部开始,一点点细化纹路。顾觉便也捡了竹子,坐在他对面,依样画葫芦。他雕不出那繁复神秘的纹样,只能刻出一些简单的、扭曲的线条,乍一看,像孩童的涂鸦。
他将这些“作品”也放在阿泐存放半成品铃铛的竹筐里。阿泐看到时,手指在那粗糙的刻痕上停留了一瞬,然后,将它们单独拿了出来,放在了一边。
没有扔掉,只是分开放置。
像是在说:你的,和我的,不一样。
但这“不一样”,本身就已经是一种承认。
顾觉看着被单独放置的那些丑陋铃铛,心底那股偏执的冲动,奇异地得到了安抚。他知道,阿泐在用他的方式,划分着界限,也确认着他的存在。
这天夜里,顾觉躺在竹席上,听着窗外熟悉的溪流声,却久久无法入睡。身旁,阿泐的呼吸均匀绵长,已经睡熟。
月光很亮,透过竹窗的缝隙,在地上投下清冷的光斑。
顾觉侧过身,在朦胧的月光下,看着阿泐安静的睡颜。少年的脸在月光下显得愈发苍白,唇色浅淡,长睫像两把小扇子,在眼下投出柔和的阴影。他的睡姿很规矩,平躺着,双手交叠放在身前,只是腰间那枚歪扭的竹铃铛,在月华下显出一种笨拙的、独属于他的温柔。
鬼使神差地,顾觉伸出手,指尖极轻地、极缓地,碰了碰那枚铃铛。
竹质微凉,上面粗糙的刻痕磨蹭着指腹。
阿泐在睡梦中无意识地动了一下,腰间银饰发出细微的泠泠声。那枚竹铃铛也随之轻轻晃动,擦过顾觉的指尖。
顾觉像被烫到一般,猛地收回了手。
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跳动,掌心的“核痕”隐隐发烫。
他重新躺平,睁大眼睛望着漆黑的屋顶,耳边是自己过于响亮的心跳声,和那枚竹铃铛仿佛还在回响的、无声的晃动。
他忽然意识到,他想要留下的,或许不仅仅是痕迹。
他想要的,是回应。
是这清冷月光下,这寂静山林里,这个身负秘密、与蛊共生的少年,对他这笨拙而顽固的“入侵”,一丝微弱的、独属于他一人的……回应。
夜色深沉。
身旁人的呼吸依旧平稳。
只有那枚挂在阿泐腰间的、歪扭的竹铃铛,在无人看见的角落,于清冷月辉中,沉默地宣示着一个外来者,如何在这片古老而封闭的天地里,一点点地,刻下属于自己的、执拗的印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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