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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局
日子像秋日里平静的湖水,表面波澜不惊,深处却悄然发生着变化。齐朔的生活似乎真的回到了某种正常的轨道。
上班,下班,偶尔被金姐拉去超市采购,周末忍受秦舟和宋云归在他房间打游戏的喧闹,或者被萧诀林野拉出去漫无目的地兜风。
他依旧话不多,但那种令人窒息的沉寂和疏离感,在渐渐消散。他开始尝试重新接纳这个不完美的世界,以及,那个伤痕累累但仍在努力呼吸的自己。
深秋的一个傍晚,天色暗得早,路灯已经亮起,在地上投下昏黄的光晕。齐朔刚结束餐厅的工作,换下制服走出来,就看到萧诀倚在车边等他,指间夹着一支烟,猩红的火点在暮色中明明灭灭。
“下班了?”萧诀看到他,掐灭了烟,拉开车门,“走,陪我去江边吹吹风。”
齐朔没说什么,沉默地坐进了副驾驶。车子没有开往江边,只是沿着城市安静的街道缓缓行驶。
两人都没有说话,车厢里流淌着舒缓的轻音乐,一种老朋友之间无需言语的默契在空气中弥漫。
开了一段,萧诀将车停在一条僻静的林荫道旁。他摇下车窗,让微凉的晚风灌进来,带着落叶和泥土的气息。
他犹豫了一下,从大衣内侧口袋里掏出了那个深蓝色的丝绒小盒子,递到齐朔面前。
“这个,”萧诀的声音在寂静的车厢里显得格外清晰,“谭怀羽让我转交给你的。生日那天晚上,他在巷子口等了好久。”
齐朔的目光落在那个盒子上,动作顿住了。他没有立刻去接,脸上也没有什么明显的表情,只是眼神深处,似乎有极其细微的波动,快得让人捕捉不到。
几秒后,他伸出手,平静地接过了盒子,指尖触碰到冰凉的丝绒表面。
他没有打开,只是将盒子握在掌心,目光投向窗外不断后退的梧桐树影。
萧诀有些意外于他的平静。
他以为齐朔会拒绝,或者至少会流露出厌恶和抗拒。他侧过头,看着齐朔线条冷硬的侧脸,半开玩笑半是试探地问:“怎么?不恨他了?”
这话问得随意,却像一颗石子投入了齐朔沉寂的心湖。
恨吗?那个名字,连同与之捆绑的所有血腥、痛苦、背叛的记忆,曾经像烙印一样刻在他的灵魂深处,日夜灼烧。
他沉默着,过往的碎片在脑海中翻涌——母亲坠楼的身影,妹妹凄厉的哭喊,谭忠狰狞的狂笑,还有那个雪夜,八岁的谭怀羽拉着他衣角时那双空洞又悲伤的眼睛……
他轻轻垂下了眼睫,遮住了眼底翻涌的情绪。
然后,他做了一个让萧诀更加意外的动作——他朝着萧诀,摊开了手掌。
“给我根烟。”齐朔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罕见的、近乎疲惫的沙哑。
萧诀彻底愣住了。
他认识齐朔这么多年,从少年时到现在,齐朔是从来不抽烟的,甚至可以说是十分讨厌烟味。
他自己也是这几年律所和生活上压力太大,实在熬不住才偶尔抽一支解乏,就这,还经常被齐朔嫌弃,要不是仗着多年兄弟情分,他毫不怀疑齐朔早把他当污染源隔离了。
“你……”萧诀皱起眉,没有动,“你知道这不是什么好东西。”
他更担心的是,齐朔是不是情绪又起了波澜,需要用这种方式来麻痹自己。
况且,要是让金姐知道他把烟递给齐朔,非扒了他的皮不可。
齐朔看着萧诀警惕又担忧的眼神,摊开的手掌缓缓收了回去。他没有坚持,只是抬手,有些烦躁地揉了揉自己又长了不少、快要遮住眼睛的头发。
然后,他轻轻吁出一口气,像是要把胸中积郁的块垒都吐出来般。他转过头,看向萧诀,眼神里是一种萧诀从未见过的、复杂的清明和解脱。
“也不是不恨了。”齐朔的声音恢复了平静,却带着一种穿透岁月的疲惫和了悟,“只是……没那么在乎了。”
他顿了顿,目光似乎穿越了车窗,投向了更遥远的虚空。
“我不该把所有的错,都归根到一个当时只有八岁的孩子身上。也不该……把对谭忠的仇恨,转移到他身上。”
他的语气很慢,像是在梳理自己纠缠多年的心结,“谭忠早就死了。死在了监狱里,死在了……我最恨他的时候。”
“我本该感到解脱的。”齐朔的嘴角扯出一抹极淡的、自嘲般的弧度,“可是我没有。我反而把自己逼得越来越紧,把所有跟他有关的东西,都当成了诅咒,把自己困死在了那个过去的牢笼里。”
“现在想想,这才是整盘局的死结。”他摇了摇头,声音轻得像叹息,“没必要了。真的……没必要了。”
说完这些,他仿佛卸下了一个沉重的包袱,整个人都松弛了下来。
他忽然侧过身,伸手不轻不重地锤了一下萧诀的肩膀,脸上露出了一个久违的、带着点痞气和活力的笑容,像极了他们少年时打闹的样子。
“喂,别废话了!饿死了,请客!就城东那家‘老约翰’披萨,小时候馋了多少回了,今天非得圆了这个梦不可!”
萧诀被他这突如其来的转变弄得一怔,随即失笑,一边揉着被锤的肩膀,一边故意龇牙咧嘴地抱怨:“靠!又仗着自己长得高欺负人是吧!得亏老子早就不发育了,不然非得被你压成二级残废!”
两人相视一笑,之前那点沉重的气氛瞬间烟消云散。萧诀发动车子,朝着城东驶去。夕阳的余晖透过车窗,将两人的侧脸染成温暖的金色。
萧诀透过后视镜,看着齐朔嘴角那抹轻松的笑意,看着他望向窗外时不再是一片死寂的眼神,心里那块悬了许久的大石,终于缓缓落地。
恍惚间,他仿佛看到了很多年前,两个穿着橙白色校服、背着沉重书包的少年,勾肩搭背地走在放学路上,为晚上是吃炒饭还是攒钱买块披萨而争论不休,嚷嚷着饿,嚷嚷着自由,眼前是望不到头的、闪闪发光的未来。
直到这一刻,萧诀才真真切切地感受到,齐朔是真的在慢慢放下了。
他不是忘记了伤痛,而是选择了与伤痛和解,与自己和解。他会越来越好的。
齐朔,你早该幸福了。
萧诀在心里默默地说。
晚上,萧诀没有回自己的公寓,而是开车去了城郊那家条件很好的私立康复医院。
消毒水的味道弥漫在空气中,走廊里安静得能听到自己的脚步声。
他轻车熟路地走到一间单人病房外,轻轻推开门。
病房里只开着一盏昏暗的床头灯,光线柔和地洒在病床上。
一个瘦小的女孩安静地睡着,呼吸均匀,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颊上投下阴影。
她的头发因为长期卧床而有些稀疏,但被梳理得很整齐。
九因为一场意外,女孩受到了脑部重创和极度的心理创伤,并且心智永远停留在了六岁,需要长期的康复治疗和专人看护。
萧诀放轻脚步走过去,先是小心翼翼地帮她掖了掖被角,然后用棉签蘸了温水,轻轻湿润她有些干裂的嘴唇。
接着,他熟练地走进病房自带的卫生间,清洗了护工傍晚换下来的、弄脏的床单和衣物。
等他忙完这些,护工也正好进来,细心地为齐姗擦拭身体、做晚间护理。
萧诀就安静地坐在床边的椅子上,目光柔和地落在她沉睡的脸上。时光在这个女孩身上仿佛凝固了。
她依旧保持着孩童的纯真模样,只是这份纯真,是用惨痛的代价换来的。
看着这张与齐朔有几分相似、却无比脆弱的脸,萧诀的眼神渐渐变得深沉,陷入了漫长的沉思。
这九年来,他几乎把所有的积蓄和大部分精力都投入到了她的治疗和护理上,仿佛这是一种赎罪,也是一种承诺。
他守着这个秘密,守着这个女孩,也守着自己内心无法言说的沉重。
直到病房门被轻轻推开,林野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才唤回了他的思绪。
林野放轻脚步走进来,看了一眼病床上的女孩,然后安静地坐在萧诀旁边的椅子上,低声问:“哥,她今天怎么样?”
萧诀回过神,对着林野轻轻摇了摇头,示意他小声点,用气音说:“刚睡着,情况还算稳定。”
他的话音刚落,病床上的女孩似乎被细微的动静惊扰,睫毛颤动了几下,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睛。
她看到床边的萧诀和林野,苍白的小脸上立刻露出了依赖而甜美的笑容,声音软糯带着睡意:“小诀哥哥……小野哥哥……你们来啦……”
萧诀脸上的深沉瞬间被温柔的宠溺所取代。
他立刻起身坐到床边,小心翼翼地将她瘦小的身子拥入怀中,像抱着易碎的珍宝,一只手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声音柔和得能滴出水来:“宝宝乖,吵醒你了?哥哥给你讲个好玩的事情好不好?今天律所有个特别有意思的案子……”
他开始用简单生动的语言,讲述着工作中遇到的趣事,偶尔穿插几个笨拙的鬼脸,逗得女孩发出咯咯咯的、清脆如银铃般的笑声,在安静的病房里格外动人。
她依赖地靠在萧诀怀里,大眼睛亮晶晶的,仿佛他是她的全世界。
没有人注意到,坐在一旁的林野,此刻脸上露出的是一种复杂难言的表情。
他看着萧诀凝视女孩时那近乎虔诚的温柔,看着女孩对萧诀全然的信赖,眼神深处掠过一丝晦涩难懂的心疼和……忧虑。
他动了动嘴唇,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所有的话语都化作了一声极轻极轻、几乎消散在空气中的叹息。
哥,齐朔哥在慢慢走出来,在试着放下过去,拥抱新的生活。
你呢?
你要守着这个秘密,守着这份沉重的责任到什么时候?
这个困了齐朔哥九年,也同样困了你九年的死局……
你到底要怎样,才愿意走出来?
病房里,温暖的灯光下,是萧诀温柔的低语和女孩无忧无虑的笑声。病房外,是沉沉的夜色和无言的未来。希望与桎梏,新生与坚守,在这一刻,形成了无声却强烈的对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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