执镯

　　陆辰风在电话里，用最为平淡无奇、不带任何个人感情色彩的商业口吻，将林月如明确拒绝合作的消息转述给了苏晴。他没有添加任何主观臆测，也没有流露丝毫情绪，只是陈述了“对方以工作排期已满为由婉拒”这个事实。然而，苏晴握着冰凉的手机，听着听筒里传来的平稳声线，指尖却不由自主地微微发凉，一种难以言喻的失落和更深的疑虑悄然蔓延。

　　拒绝得如此干脆利落，不留任何转圜余地……这究竟是出于心虚，不敢与和她、和周屿安相关的人有任何牵扯？还是真的如她所言，工作排满了，纯粹是商业上的考量？抑或是……一种更高明的、以退为进的手段？

　　这种摸不清对方真实底细和意图的感觉，像一根细小的鱼刺卡在喉咙里，不上不下，让苏晴刚刚因周屿安近日缓和态度而略微平复的心绪，再次不受控制地翻涌、焦灼起来。周屿安那日在电话里低沉沙哑的忏悔言犹在耳，这些日子，他的行为也确实有所改变——开始尽量准时回家，会在餐桌上尝试找一些安全的话题与她交流，甚至在刚刚过去的周末，推掉了一个不太重要的应酬，陪她去听了一场她期待已久的古典音乐会。

　　可是，不知为何，越是这种看似“正常”、甚至堪称“模范”的表现，越让苏晴敏锐地察觉到一种刻意的、像是在完成某种既定程序的“弥补”感。他的眼神在与她交汇时，依旧会有一瞬间不易察觉的飘忽；他陪在她身边时，那种专注更像是一种礼貌的陪伴，而非发自内心想要亲近的渴望；他依旧很少主动提及公司的事情，更不会像以前那样，偶尔与她分享工作中的烦恼或成就，畅谈内心的想法与规划。两人之间，看似恢复了表面的和平，实则仿佛隔着一层透明却坚韧的玻璃墙，她能看见他，却触摸不到真实的温度，也感受不到那颗心是否真的已经收回，稳稳地落在了他们的家里。

　　这种不确定感，这种悬在半空的忐忑，折磨得她几乎要发疯。她需要一个确切的答案，需要一次试探，来确认林月如是否真的如她所表现的那般，在严格地、彻底地“避嫌”；更需要通过这次试探的结果，来间接印证周屿安的心，是否真的已经与那段过去做了了断。

　　一个带着几分赌气、几分不甘、甚至几分孤注一掷意味的念头，在她心中悄然成型，并迅速变得清晰而坚定。

　　她动用了自己在这个城市经营多年的人脉网络，通过几位交情不错的姐妹，辗转拿到了林月如工作室对外公开的业务联系邮箱。然后，她花费了不少心思，精心虚构了一个名为“墨韵文化传媒”的公司项目负责人的身份。她查阅了大量资料，模仿着商业合作询盘的格式和口吻，向林月如的工作邮箱发送了一封看起来颇为正式、需求清晰的项目咨询邮件。

　　邮件内容是她精心设计过的，提出的项目需求——为一个虚构的、主打东方美学的高端茶饮品牌设计系列包装插画和品牌故事图——看起来真实可信，甚至贴合林月如“新国风”的创作风格。为了增加可信度，她还特意找人临时搭建了一个极其简易、但看起来有模有样的公司官网首页链接附在了邮件末尾（自然，点进去除了基本介绍外，空无一物）。

　　她在赌。赌林月如在面对一个看似与周屿安、陆辰风都毫无关联的、全新的、并且似乎颇有潜力的商业机会时，会做出何种反应。如果林月如表现出兴趣，甚至欣然接受进一步的洽谈，那么至少可以说明，她并非完全沉浸在与周屿安相关的复杂情绪里，也并非如她拒绝陆辰风时所说的那般“忙碌”到无暇他顾，之前的拒绝或许别有隐情。如果她再次拒绝……苏晴也想亲眼看一看，她会用什么样的理由来拒绝这个“无辜”的邀约。

　　邮件点击发送的那一刻，苏晴感觉自己的心跳都漏跳了一拍。随之而来的，便是漫长而焦灼的等待。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每一分每一秒都像是在滚烫的油锅里煎熬。她坐立不安，像一只被困在笼中的困兽，在自己奢华却空旷的公寓里来回踱步。手机和电脑几乎长在了她手上，邮箱的刷新按钮被她频繁地点开，哪怕明知不会有那么快的回复。她的内心充满了矛盾与撕扯：她既希望林月如拒绝，因为那样似乎就能证明对方确实在刻意保持距离，印证了她的“安分守己”；可同时，她又隐隐害怕看到拒绝的回复，因为那种干脆利落、公事公办的姿态，本身就透着一股不容侵犯的清醒与决绝，反而会更深刻地映照出自己在这段三角关系中，是多么的被动、猜忌和……狼狈。

　　这种自我折磨般的等待持续了一天多。第二天下午，阳光斜斜地透过落地窗，在地毯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时，苏晴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再次刷新了邮箱——一封新的未读邮件赫然在列！发件人正是林月如的工作室邮箱！

　　她的心脏猛地一缩，几乎要跳出胸腔。手指带着轻微的颤抖，点开了那封邮件。

　　回复的措辞专业而客气，透着标准的商务礼仪。开头先是表达了对“墨韵文化”赏识的感谢，紧接着，便明确而直接地表示——“因个人近期的创作规划与已签订的合约排期非常紧凑，为确保作品质量，暂无法承接新的商业项目委托。” 邮件末尾，还非常周到且看似善意地推荐了另外两位在插画圈内风格与她略有相似、水平也不错的插画师的联系方式，并祝愿“墨韵文化”项目顺利。

　　干脆，利落。没有任何拖泥带水，没有一丝个人情绪，也没有留下任何未来可能合作的活口。与她之前拒绝陆辰风时所用的理由和表现出的姿态，如出一辙，仿佛出自同一个冷静而高效的模板。

　　苏晴盯着屏幕上那几行冷静到近乎冷漠的文字，反反复复、逐字逐句地看了好几遍，仿佛要从字缝里读出什么隐藏的信息。然而，没有。什么都没有。只有纯粹的职业化和无可指摘的礼貌。

　　心中预演过的各种情绪——愤怒、释然、嘲讽、失落——都没有如期而至。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的、几乎让她感到无力的空虚感。林月如，就像一条最为滑不留手的鱼，始终谨慎而清醒地待在她自己那片清澈而界限分明的水域里，不越雷池半步，也不给任何人捕捞的机会。这种近乎无懈可击的“避嫌”姿态，反而让苏晴所有试图抓住对方把柄、证明对方“心怀不轨”的努力，都显得像是一拳打在了柔软而厚实的棉花上，无处着力，徒劳无功。

　　她甚至无从判断，林月如是否从一开始就看穿了这个试探的拙劣把戏——那个临时搭建的网站，那个查无此人的“墨韵文化”。如果看穿了，却依旧用如此官方、如此不动声色的方式回应，那么，这种冷静到极致的姿态，比任何直接的嘲讽或反击，都更让苏晴感到一种无声的难堪和巨大的落差。

　　她“啪”地一声合上了笔记本电脑的屏幕，仿佛这样就能隔绝那封邮件带来的无形压力。她颓然地靠在高背椅柔软的皮质靠背上，感到一阵从心底深处弥漫开来的、沉重的疲惫感，几乎抽干了她所有的力气。试探得到了一个清晰的结果，却没能带来丝毫预想中的解脱或确认，反而像在迷宫里转了一圈，发现自己依然站在原点，甚至比之前更加迷茫。

　　林月如用她的行动，清晰地划下了一道界限。而这道界限，无形中也将她苏晴，牢牢地困在了自己用猜忌、不安和不甘构筑起的围城里。一个清醒地、决绝地远离风暴中心；另一个，却深陷在情感的泥沼中，被猜忌折磨得无法自拔，连试探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而那个她们之间无形的、却又真实存在的关联点——周屿安，此刻正在隔壁的书房里，对着电脑屏幕处理着似乎永远也处理不完的工作文件。他最近在家的时间确实多了，但苏晴却悲哀地发现，他们之间心灵上的距离，似乎比之前他频繁晚归、甚至夜不归宿时，更加遥远，更加难以跨越。

　　她鬼使神差地站起身，赤着脚，踩在柔软昂贵的地毯上，悄无声息地走到书房门口。门虚掩着，留着一道缝隙。她透过那道缝隙，能看到周屿安坐在宽大书桌后的侧影。屏幕的冷光映照在他轮廓分明的脸上，他微微蹙着眉头，神情专注，但眉宇间却笼罩着一层化不开的、沉郁的结，那是一种即使在家、在她身边，也无法真正放松和舒展的沉重。

　　苏晴静静地站在门外，看了他很久。最终，她没有推门进去，没有像以前那样端着切好的水果或温热的牛奶，用温柔的关怀试图打破他的壁垒。她只是默默地、一步一步地退回了空旷冷清的客厅。

　　她拿起被随意扔在沙发上的手机，屏幕解锁，指尖下意识地又点开了通讯录里那个署名为“辰风哥”的号码。那个无论何时都能给她毫无保留支持和安慰的号码。她的指尖在绿色的拨号键上悬停了良久，感受着那虚拟按键的触感，内心充满了依赖与挣扎。

　　最终，她还是缓缓移开了手指，没有按下去。

　　辰风哥的安慰固然温暖，像寒冬里的暖炉，可以暂时驱散寒意。但有些心结，有些横亘在她与周屿安之间的冰山，终究需要她自己，或者更需要周屿安主动伸出手，才有可能真正解开，融化。

　　只是，那条通往和解与真正安宁的路，究竟在哪里？出口在哪个方向？她抬起头，望向窗外那轮正在缓缓沉落、将天际染成一片凄艳橘红色的夕阳，漂亮的眼睛里，倒映着绚烂的晚霞，却只剩下一片无边无际的、沉重的迷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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