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烟雨迷蒙

　　冬日的阳光，总是带着一种力不从心的苍白，像是被稀释过的柠檬水，勉勉强强地泼洒在云港市略显萧瑟的街道上。就连平日里喧嚣嘈杂的麻雀，似乎也畏惧这寡淡的暖意，蜷缩在光秃秃的枝桠间，偶尔发出一两声有气无力的啁啾。

　　然而，这种属于整个城市的慵懒和沉寂，却被沈墨家那座独栋小楼里溢出的喧嚣与热浪，彻底隔绝在外。

　　今天是沈墨的生日。

　　对于高一（三）班的大部分同学来说，这不仅仅是一个同学的生日，更像是一场久违的、可以暂时逃离题海和考纲的狂欢借口。尤其是在经历了周浩处分事件那低气压的一周后，这种放松显得尤为珍贵和迫不及待。

　　林未雨站在沈墨家气派的雕花铁门外，手里捏着一个包装得略显笨拙的礼物盒，里面是一条她挑选了很久的羊毛围巾，浅灰色，带着细碎的白色雪花图案。她深吸了一口气，空气中似乎已经飘来了食物、香水和少年少女们身上特有的、混合着洗衣粉和淡淡汗意的蓬勃气息。这气息让她有些微的眩晕，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脚上那双洗得有些发旧的帆布鞋，又下意识地摸了摸身上这件虽然是最好、但款式已然过时的毛衣。与眼前这栋即使在冬日也难掩其精致与气派的房子相比，她感觉自己像是一株误入玻璃花房的狗尾巴草，带着与周遭格格不入的土气与局促。

　　“未雨！傻站着干嘛？快进来啊！” 沈墨的声音如同清脆的风铃，打破了林未雨的踌躇。她今天显然是精心打扮过的，穿着一件藕粉色的羊绒连衣裙，衬得她肤色愈发白皙，长发微卷，用一个镶着水钻的发卡别在耳后，脸上洋溢着被众星捧月般的、毫不掩饰的快乐。她像一只轻盈的蝴蝶，从灯火通明、人影晃动的门内飞出来，亲热地挽住林未雨的胳膊，将她拉进了那片温暖而陌生的喧嚣之中。

　　室内的空调暖气开得很足，瞬间驱散了从外面带来的寒意。巨大的水晶吊灯折射出璀璨的光芒，将宽敞的客厅照得亮如白昼。光滑的大理石地板上倒映着晃动的人影，空气中弥漫着炸鸡翅、披萨、薯片以及各种碳酸饮料混合的、属于青少年派对的特有味道，其间还夹杂着女生们身上甜腻的果香调香水气。

　　班上来了不少人，男生们大多聚在客厅一角，围着那台巨大的液晶电视，屏幕上正激烈地进行着《英雄联盟》的比赛，大呼小叫，捶胸顿足；女生们则三三两两地坐在沙发上，或是围在摆满了零食和饮料的长桌旁，叽叽喳喳地讨论着最新的电视剧、明星八卦，或是彼此的衣服和发型。周晓婉已经到了，正坐在一个相对安静的角落里，手里居然还捧着一本英语单词手册，偶尔抬眼看一看热闹的场面，推推眼镜，神情是一贯的超然与冷静。

　　林未雨被沈墨拉着，有些拘谨地和相熟的同学打着招呼。她的目光，却像是不受控制的雷达，在人群中悄无声息地扫描着。他，来了吗？

　　“未雨，给你饮料！” 周浩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额头上还带着运动后的细汗，咧着嘴，塞给她一罐冰可乐。他似乎已经完全从处分的阴霾中走了出来，或者说，他将那阴霾隐藏得很好，笑容依旧阳光灿烂，只是在那灿烂之下，似乎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被磨砺过的粗糙感。

　　“谢谢。”林未雨接过可乐，冰凉的触感让她稍微镇定了一些。她状似无意地问：“顾屿……他来了吗？”

　　周浩灌了一大口可乐，用袖子抹了抹嘴，朝着阳台的方向努了努嘴：“喏，在那儿当‘沉思者’呢。这家伙，来了也不玩游戏，就往那儿一杵，装什么忧郁王子。” 语气里是熟悉的调侃，却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维护。

　　林未雨的心跳漏了一拍，顺着周浩示意的方向望去。

　　客厅通往阳台的玻璃门半开着，厚重的丝绒窗帘被金色的流苏束起。顾屿就斜倚在门框上，背对着室内的喧嚣。他依旧穿着那身蓝白相间的校服，外面随意套了件黑色的羽绒服，拉链敞开着。相比于室内那些脱了外套、穿着时髦毛衣的同学，他这身打扮显得有些格格不入的朴素，甚至……落魄。

　　他手里拿着一听啤酒——在这种场合，啤酒似乎比可乐更符合某种心照不宣的“成人仪式”——却没有喝，只是无意识地用手指摩挲着冰凉的罐身。他的身影被室内的灯光投射在地板上，拉得很长，带着一种与周围欢快气氛截然不同的疏离和……孤寂。

　　林未雨正犹豫着要不要过去打个招呼，沈墨的父母端着水果从厨房走了出来。

　　沈墨的母亲是一位保养得宜、气质温婉的中年女性，穿着质地精良的居家服，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热情而不失分寸的笑容。她的父亲则身材微胖，戴着金丝边眼镜，笑容和煦，言谈举止间透着一股成功商人的圆融和气派。

　　“同学们，别客气，多吃点水果！” 沈母笑着招呼大家，目光在人群中扫视，最终，精准地定格在了阳台方向的那个孤独身影上。

　　“小屿，怎么一个人站在那儿？快过来吃水果，阿姨特意切的你爱吃的哈密瓜。” 沈母的声音温柔得能滴出水来，她甚至亲自端着一盘水果，朝着顾屿走去。

　　那一刻，客厅里的喧嚣似乎有片刻的凝滞。几乎所有目光，都或明或暗地追随着沈母的身影，投向了顾屿。有好奇，有探究，也有……林未雨说不清道不明的，一种混合着暧昧和了然的神情。

　　顾屿似乎微微蹙了下眉，但很快便恢复了那副淡漠的样子。他转过身，接过沈母递来的水果盘，低声道了句：“谢谢阿姨。”

　　“跟阿姨还客气什么？” 沈母笑得愈发慈爱，甚至伸出手，极其自然地替顾屿整理了一下并没有歪的羽绒服领子，“你这孩子，就是太见外了。以后常来家里玩，就把这里当自己家一样。”

　　沈父也走了过来，拍了拍顾屿的肩膀，力道不轻不重，带着一种长辈式的熟稔和……审视？“小屿啊，听说你这次物理小测又是满分？不错，真不错！比你沈墨妹妹强多了，那丫头，就知道瞎玩。” 他呵呵地笑着，目光却在顾屿脸上停留了几秒，那眼神，不像是在看一个普通的女同学，倒像是在……评估一件值得投资的潜力股？

　　“爸！你说什么呢！” 沈墨恰到好处地跺了跺脚，撒娇般地抱怨，脸上却飞起两抹红晕，眼神亮晶晶地落在顾屿身上，那里面蕴含的情愫，几乎不言自明。

　　周围同学的脸上，露出了更加微妙和心照不宣的笑容。有人开始低声交头接耳。

　　“看见没？沈墨爸妈对顾屿多不一样？”
　　“那可不，学霸待遇呗，何况还长得人模狗样的。”
　　“我看没那么简单，这分明是……嘿嘿，你懂的。”
　　“郎才女貌，家世相当，啧啧……”

　　那些细碎的、如同蚊子哼哼般的议论，像一根根细小的针，扎进林未雨的耳朵里，并不十分疼，却带着一种绵密而持久的酸胀感。她看着被沈墨父母热情包围着的顾屿，看着沈墨站在他身边，那俨然一副“自己人”的姿态，看着他们三人站在一起，仿佛构成了一幅和谐、光鲜、理应如此的画面。

　　而她林未雨，只是一个站在人群之外，手里攥着一罐廉价可乐，穿着旧毛衣的，无关紧要的旁观者。

　　一股莫名的、冰凉的涩意，从心底最深处，如同深水里的暗礁，缓缓地浮了上来，堵塞在她的胸口。她忽然觉得，手里那个装着围巾的礼物盒，变得异常沉重和可笑。那条她挑了许久、花了她不少零花钱的围巾，在这满屋子的精致和显而易见的“特殊对待”面前，显得那么寒酸，那么不合时宜。

　　她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将自己更深地藏进了客厅角落的阴影里，仿佛这样，就能隔绝那幅刺目的画面，以及心底那阵突如其来的、尖锐的自卑。

　　“怎么？心里不舒服了？” 一个冷静的、带着些许洞察一切意味的声音在身边响起。

　　林未雨吓了一跳，转过头，看见周晓婉不知何时合上了单词本，正用一种了然的目光看着她。那目光，像是能穿透她故作平静的表象，直抵内心那片刚刚开始泛滥的酸涩。

　　“没……没有。” 林未雨下意识地否认，声音有些发虚。

　　周晓婉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如常：“人之常情。沈墨家境好，人漂亮，性格也开朗，父母又明显对顾屿青眼有加。这种组合，放在哪里都是焦点。” 她顿了顿，语气平淡得像是在分析一道数学题的概率，“不过，感情这种事，不是简单的条件匹配。或者说，正因为条件太匹配了，反而少了点……意外性。”

　　林未雨怔怔地看着周晓婉，不太明白她话里的深意。意外性？是指像她这样，平凡普通，如同背景板一样的女孩，反而可能成为那个“意外”吗？这个想法刚一冒头，就被她自己狠狠地按了回去。怎么可能？灰姑娘的故事只存在于童话里，而现实是，王子通常都会和同样出身高贵的公主在一起。

　　就在这时，生日歌的音乐响了起来。沈墨被众人簇拥着，走到了客厅中央那个巨大的、铺着雪白桌布的长桌前。桌上，摆放着一个三层高的、装饰着精致奶油裱花和新鲜水果的生日蛋糕，蛋糕顶端，插着十七支细细的、闪烁着金光的蜡烛。

　　“许愿！许愿！沈墨快许愿！” 大家起哄着。

　　灯光被调暗，只剩下蛋糕上那十七簇跳动的、温暖的烛光，映照着沈墨闭着双眼、嘴角带笑的虔诚脸庞。她长长的睫毛像蝶翼般微微颤动，那一刻，她美得像一个不真实的梦。

　　林未雨站在人群的外围，看着那温暖的烛光，看着被幸福笼罩的沈墨，看着站在沈墨父母身边、神情依旧淡漠却似乎无法挣脱这温馨氛围的顾屿。她忽然想起很久以前，不知道在哪里看到过的一句话：“所有的光鲜亮丽都敌不过时间，并且一去不复返。”

　　此刻的喧嚣、热闹、祝福与显而易见的偏爱，是否也终将如同这燃烧的蜡烛，在绽放最明亮的光华后，迅速归于沉寂和黑暗？

　　沈墨许完了愿，鼓起腮帮，一口气吹灭了所有的蜡烛。灯光重新亮起，掌声和欢呼声几乎要掀翻屋顶。她拿起切蛋糕的刀，脸上带着被宠溺的女孩特有的、娇憨而满足的笑容，开始分发蛋糕。

　　她首先切下最大、装饰着最多水果的一块，放在了精致的骨瓷碟子里。然后，在众目睽睽之下，她端着那个碟子，步伐轻快地，越过身边无数伸出的手和期待的目光，径直走向了依旧站在阳台门边的顾屿。

　　“顾屿，给你！” 她的声音清脆，带着不容置疑的亲昵，“这块有最大的草莓哦！”

　　那一刻，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

　　林未雨清晰地看到，顾屿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他的嘴唇微动，似乎想说什么推拒的话。但沈墨已经将蛋糕塞到了他的手里，并且，用一种半是撒娇半是强势的语气说：“不许不吃！今天我生日，我最大！”

　　顾屿看着手里的蛋糕，又抬眼看了看满眼期待的沈墨，以及周围那些带着揶揄和起哄意味的目光。他沉默了几秒，最终，只是低低地说了声：“谢谢。”

　　没有拒绝。

　　林未雨的心，像是被那声“谢谢”轻轻地刺了一下。不疼，却有一种清晰的、冰凉的失落感，缓慢地弥漫开来。她看到周浩在旁边挤眉弄眼，看到其他同学脸上“果然如此”的表情，看到沈墨父母交换了一个欣慰而满意的眼神。

　　她忽然觉得，自己像个误入他人舞台的小丑，所有的情绪，无论是刚刚泛起的酸涩，还是此刻清晰的失落，都显得那么多余，那么可笑。

　　她默默地转过身，不想再去看那幅“众望所归”的画面。目光无意识地在客厅里游移，最终，落在了壁炉上方的一个装饰架上。那里摆放着许多沈墨的照片，从蹒跚学步的婴儿，到戴着红领巾的小学生，再到如今青春明媚的少女。而在那些照片中间，有一个非常显眼的位置，放着一个晶莹剔透的水晶球。

　　水晶球里，是一个微缩的冰雪城堡，里面坐着两个相依的小雪人。轻轻摇晃，就会有无数亮晶晶的“雪花”在里面纷纷扬扬地飘落，营造出一个完美无瑕的、童话般的小世界。

　　就像眼前这场生日会，就像沈墨和顾屿站在一起的样子，看起来那么美好，那么和谐，那么……坚不可摧。

　　可是，林未雨却莫名地觉得，那个水晶球，脆弱得一碰就会碎。就像某些看似牢固的关系，某些看似既定的轨迹，或许只需要一个不经意的瞬间，就会裂开无数细密的纹路，再也无法复原。

　　她拿起自己那个无人问津的礼物盒，悄悄地走到了摆放礼物的桌子旁，将它放在了堆积如山的、包装华丽的礼物中间。那条浅灰色的、带着雪花图案的围巾，静静地躺在盒子里，如同她此刻的心情，被淹没在一片璀璨夺目的光鲜之下，无声无息。

　　派对还在继续，音乐换成了节奏明快的舞曲，有人开始随着音乐扭动身体。笑声、喧闹声、碰杯声……交织成一片欢乐的海洋。

　　而林未雨，却感觉自己像是站在孤岛上。她看着阳台方向，顾屿不知何时已经放下了那碟蛋糕，依旧倚在门边，手里换了一罐新的啤酒，目光投向窗外沉沉的夜色，侧影轮廓在喧嚣的背景中，显得愈发清晰，也愈发孤独。

　　他和这热闹，格格不入。

　　而她，和他，以及这热闹，都格格不入。

　　那种熟悉的、潮湿的、如同云港市永远下不完的雨一般的情绪，再次将她温柔地、却又无处可逃地包裹。她忽然明白了，青春里最疼痛的，或许不是得不到，而是眼睁睁地看着，那些你以为触手可及的光亮，其实从一开始，就照耀在别人的舞台上。

　　而你，连鼓掌的资格，都需要小心翼翼地隐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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