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载春风

　　夜里风大，楚珏躺在自己床上翻来覆去。
　　枕头是沈暄和前几天刚给换的，里面填了晒干的宁神草，闻着有一股淡淡的草木清香，本该助眠才是。可楚珏怎么也睡不着，脑子里像是开了个集市，各种念头挤挤挨挨，吵得他心烦意乱。
　　到底抹除了什么记忆？
　　师尊为什么要抹掉他的记忆？
　　是不是还有其他没告诉他的事情？
　　这三个问题像三只嗡嗡作响的蜜蜂，绕着他的脑袋飞来飞去，怎么赶也赶不走。楚珏烦躁地翻了个身，把脸埋进枕头里，想把自己闷死算了——闷死就不用想了。
　　可是没闷死，反而更清醒了。
　　他想起今天下午简序衍送他回青晔峰时说的话。
　　“小蛇儿，”简序衍把他送到青哗峰的时候，低着头看着他，琥珀色的猫眼里难得没了戏谑，“你师尊他……有时候做事的方式可能不太对，但你要相信，他都是为了你好。”
　　楚珏当时点了点头，心里却想：为了我好，就可以不告诉我吗？
　　他当然相信师尊是为他好。从小到大，师尊给他的永远都是最好的——最好的功法，最好的丹药，最好的点心，最好的衣服。连他睡觉的被子，师尊都要亲自检查是不是够软够暖。
　　可是……
　　楚珏咬了咬嘴唇。
　　可是“为了我好”，就可以替他做决定吗？就可以不问他愿不愿意，就抹掉他的记忆吗？
　　他不知道被抹掉的是什么记忆。也许是跟江师兄有关的？可是江师兄人那么好，就算他以前真的喜欢过江师兄——虽然他现在完全没有那种感觉了——那也没什么吧？为什么要抹掉呢？
　　楚珏越想越糊涂，越想越委屈。
　　他觉得自己像个傻瓜，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想不起来。别人都知道的事，就他不知道。别人都记得的事，就他不记得。
　　这种感觉……真难受。
　　窗外传来一声猫头鹰的叫声，凄凄惨惨的，像是也在为什么事发愁。楚珏更烦了，索性爬起来，光着脚走到窗边，“哗啦”一声推开窗户。
　　冷风灌进来，吹得他打了个哆嗦。但他没关窗，反而探出头去，仰着脸看夜空。
　　今夜无月，只有几颗稀稀拉拉的星星，在天上明明灭灭，像是随时会熄灭的烛火。远处的山脊在夜色中勾勒出冷硬的轮廓，像一头沉睡的巨兽。
　　师尊就在山下的落霞镇。
　　也许在客栈里打坐，也许在练剑，也许……也在想怎么告诉他那件事。
　　楚珏忽然觉得没那么委屈了。
　　师尊也在为难呢。
　　就像他不知道该怎么问一样，师尊也不知道该怎么说吧？
　　那就……再等等吧。
　　等师尊想好了，自然会告诉他的。
　　楚珏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灌进肺里，让混沌的脑子清醒了些。他正要关窗回去睡觉，忽然听见院子里传来“啪嗒”一声轻响。
　　像是有什么东西掉在地上了。
　　楚珏探头去看。
　　院子里黑漆漆的，只有廊下挂着的灯笼透出一点昏黄的光。借着那点光，他看见院子角落那棵老梧桐树下，躺着一本书。
　　一本看起来很旧的书，封皮是深蓝色的，边角都磨得起毛了。
　　楚珏眨眨眼。
　　那本书……好像是师尊的？
　　他记得前几天在忘尘居的书架上见过这本书，当时还想拿下来看看，被师尊制止了。
　　“那不是你现在该看的。”谢盼当时这么说，把书放回了书架最高处。
　　越不让看，越好奇。
　　楚珏心里那点好奇心像被羽毛搔了一下，痒痒的。他看看四周——院子里静悄悄的，一个人也没有。又看看那本书——躺在梧桐树下，像在冲他招手。
　　去看看吧？
　　就看看封面。
　　楚珏这么想着，已经轻手轻脚地翻出窗户，赤着脚踩在冰冷的石板上，朝梧桐树走去。
　　夜风吹过，梧桐叶沙沙作响，像是在低声交谈着什么秘密。楚珏走到树下，弯腰捡起那本书。
　　书比想象中要重，封皮触手冰凉，像是浸透了夜露。楚珏借着廊下的灯光，眯起眼睛看封面上的字。
　　《万妖辑录》。
　　四个大字，用金线绣在深蓝色的封皮上，在昏黄的光线下闪着微弱的光。字体古朴苍劲，透着一种说不出的威严。
　　万妖辑录？
　　楚珏歪了歪头。听起来像是记载妖族事迹的书？师尊为什么要看这个？还藏得那么严实？
　　他忍不住翻开第一页。
　　纸张泛黄，边缘微微卷起，显然年代久远。上面用工整的小楷写着密密麻麻的字，记录着各种妖族的习性、特征、弱点。楚珏一页一页翻过去，越看越觉得有趣。
　　原来妖族有这么多门道啊。
　　原来青鳞玄蛇的鳞片可以入药，可以炼器，还可以……
　　翻到某一页时，楚珏的手顿住了。
　　那一页的标题是《青鳞玄蛇属·情劫篇》。
　　楚珏的心跳忽然加快。
　　他下意识地往下看。
　　“……半妖血脉，情念深重易成执……破壳三载为初识期，七载为情窦期……若情念所系非人，或遭背离，轻则修为停滞，重则血脉逆冲，妖丹溃散……”
　　每一个字都像针一样，扎进楚珏的眼睛里。
　　他看不懂。
　　不，他看得懂字，但看不懂意思。
　　什么叫“情念深重易成执”？
　　什么叫“情念所系非人”？
　　什么叫“血脉逆冲，妖丹溃散”？
　　楚珏的手指微微发抖。他想继续往下看，想看看后面还有什么，可是视线已经开始模糊，书页上的字像一群黑色的小蚂蚁，爬来爬去，怎么也看不清。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再看一遍。
　　慢慢地，一个字一个字地看。
　　“……半妖血脉，情念深重易成执……”
　　情念。
　　是指……喜欢谁吗？
　　楚珏想起江师兄。他以前喜欢过江师兄吗？如果真的喜欢过，那算不算“情念”？
　　“……若情念所系非人，或遭背离……”
　　非人？
　　江师兄是人，他是半妖。这算不算“非人”？
　　背离……
　　是指江师兄不喜欢他吗？
　　楚珏觉得脑子里一团乱麻。他合上书，靠在梧桐树上，仰头看着夜空。
　　星星还是那么几颗，稀稀拉拉的，像是被谁随手撒了一把碎钻，又懒得撒匀。
　　如果……如果他真的喜欢过江师兄，而那喜欢又真的会让他“血脉逆冲，妖丹溃散”……
　　那师尊抹掉他的记忆，是不是……真的是为了他好？
　　楚珏不知道。
　　他只知道，心里那点委屈，忽然就散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甸甸的、压得他喘不过气来的难受。
　　如果真的是那样……
　　那师尊该多难过啊。
　　要亲手抹掉徒弟的记忆，要看着徒弟忘记喜欢的人，要承受徒弟可能一辈子都不会知道的怨恨……
　　师尊当时，是怎么做出这个决定的？
　　楚珏闭上眼，把脸埋进膝盖里。
　　夜风吹过，梧桐叶沙沙作响，像是在叹气。
　　不知过了多久，楚珏觉得累了。
　　心里累，身上也累。
　　他抱着那本《万妖辑录》，慢慢地站起来，慢慢地走回房间。把书放在桌上，然后爬上床，钻进被子里。
　　被子里还残留着他刚才躺过的体温，暖洋洋的。楚珏把自己裹紧，像一条冬眠的小蛇，蜷缩成小小的一团。
　　睡吧。
　　睡着了就不用想了。
　　明天……明天再说。
　　他这么想着，闭上了眼睛。
　　意识渐渐模糊，像沉入温暖的水底。窗外猫头鹰的叫声远了，风吹树叶的声音也远了，整个世界都变得安静而柔软。
　　迷迷糊糊间，楚珏觉得有人在给他盖被子。
　　动作很轻，很小心，像是怕吵醒他。被子被往上拉了拉，掖在肩膀下面，严严实实的，不透一点风。
　　然后，有一只手，轻轻地、轻轻地，摸了摸他的头发。
　　指尖冰凉，带着夜露的湿气，但动作很温柔，温柔得像是在对待什么易碎的珍宝。
　　楚珏想睁开眼睛看看是谁，可是眼皮沉得像灌了铅，怎么也睁不开。他只来得及在心里想：是师尊吗？
　　然后，就彻底睡过去了。
　　这一觉睡得很沉，连梦都没有做。像是掉进了一个很深很深的黑洞里，一直往下坠，往下坠，永远也落不到底。
　　再醒来时，天已经亮了。
　　阳光透过窗纸照进来，在地上投下一片明亮的光斑。楚珏迷迷糊糊地睁开眼，首先看见的是头顶玄色的帐幔。
　　嗯？
　　玄色的帐幔？
　　楚珏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
　　这不是他的房间。
　　他的帐幔是青色的，绣着竹叶纹。而眼前这顶帐幔是玄色的，没有任何花纹，简单得近乎冷硬。
　　楚珏猛地坐起来。
　　环顾四周。
　　房间很大，很空旷。家具很少，只有一张桌子，两把椅子，一个书架，还有就是他现在躺的这张床。所有的家具都是玄色的，线条冷硬，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凛冽如雪松的气息。
　　这是……
　　忘尘居。
　　师尊的卧房。
　　楚珏整个人都僵住了。
　　他怎么会在这里？
　　他记得昨晚他明明在自己房间睡觉的，怎么一觉醒来就跑师尊床上来了？
　　难道……他梦游了？
　　楚珏脑子里一片空白。他低头看看自己——还穿着昨晚那身寝衣，皱巴巴的，扣子还扣错了一颗。再扭头看看身边——
　　谢盼就躺在他旁边。
　　闭着眼，还在睡。
　　玄色的长发散在枕上，衬得那张俊美的脸越发白皙，近乎透明。长睫低垂，在眼下投下一小片淡淡的阴影。呼吸平稳绵长，显然睡得很沉。
　　楚珏的心跳瞬间飙到了一百八。
　　他、他、他居然跟师尊睡在一张床上！
　　还、还、还靠得这么近！
　　楚珏僵硬地低下头，看了看自己的姿势——他整个人像只八爪鱼一样，手脚并用地缠在谢盼身上。一条腿搭在谢盼腰上，一只胳膊搂着谢盼的脖子，脑袋还枕在谢盼肩上。
　　更要命的是，谢盼的衣襟被他蹭开了些，露出一截线条优美的锁骨，在晨光中泛着玉一般温润的光泽。
　　楚珏的脸“唰”地一下红透了，一直红到耳朵根。
　　他、他昨晚到底对师尊做了什么！
　　不对，师尊怎么会让他睡在这里？
　　难道……难道是他昨晚梦游，跑到忘尘居来，非要跟师尊一起睡？
　　还是说……是师尊把他抱过来的？
　　楚珏脑子里乱成一锅粥。他小心翼翼地、一点一点地把自己的腿从谢盼腰上挪开，再把胳膊从谢盼脖子上抽回来，然后慢慢地、慢慢地往床边挪。
　　动作轻得像只偷油的小老鼠，生怕吵醒谢盼。
　　可是床就这么大，他再怎么轻手轻脚，还是不可避免地碰到了谢盼。
　　就在他的脚快要挪到床边时，谢盼忽然动了一下。
　　楚珏吓得浑身一僵，屏住呼吸，一动也不敢动。
　　谢盼没有醒，只是无意识地皱了皱眉，翻了个身，背对着他，又睡过去了。
　　楚珏松了口气，这才敢继续动作。他蹑手蹑脚地爬下床，赤着脚站在冰冷的地板上，回头看了一眼床上。
　　谢盼背对着他，玄色的长发铺了满枕，肩胛骨的线条在寝衣下若隐若现。晨光从窗外照进来，在他身上镀上一层毛茸茸的金边，让他整个人看起来柔和了许多，不再像平时那样冰冷不可接近。
　　楚珏心里忽然涌起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有点甜，有点酸，还有点……慌。
　　他摇摇头，把这些乱七八糟的念头甩开，转身轻手轻脚地溜出了卧房。
　　忘尘居的大殿里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清晨的阳光透过高处的天窗斜射下来，在青石地板上投下一道明亮的光柱。尘埃在光柱中缓缓浮动，像是被赋予了生命的细小精灵。
　　楚珏走到大殿角落那个他常坐的蒲团边，坐在下来，抱着膝盖，把脸埋进臂弯里。
　　怎么办？
　　他居然跟师尊睡了一晚上。
　　还、还搂得那么紧。
　　师尊会不会生气？
　　会不会觉得他不知羞？
　　楚珏越想越慌，越想越后悔。他应该早点醒的，应该在被师尊发现之前就溜走的。现在好了，师尊肯定知道了，等他醒了，肯定要训他了。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楚珏在心里默念，“师尊我错了，我不该睡你床上，更不该搂着你睡，我以后再也不敢了……”
　　念着念着，眼眶有点发热。
　　他不是故意的。
　　他真的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要是师尊生气了，不要他了怎么办？
　　楚珏越想越怕，把脸埋得更深了。
　　他不知道的是，就在他坐在蒲团边默默忏悔的时候，卧房里的谢盼已经醒了。
　　其实楚珏一动，谢盼就醒了。
　　他睡眠向来浅，一点风吹草动都能惊醒。更何况昨晚楚珏睡在他身边，他几乎一夜没合眼。
　　不是不想睡，是睡不着。
　　怀里那孩子睡得不安稳，总是动来动去，一会儿踢被子，一会儿说梦话。谢盼怕他着凉，怕他掉下床，只好一直看着，时不时给他掖掖被角，拍拍后背。
　　后来楚珏终于睡熟了，像只小兽一样蜷缩在他怀里，温热的呼吸喷在他颈侧，带着少年特有的、干净清爽的气息。
　　谢盼低头看着怀里那张熟睡的脸。
　　灯光昏暗，看不太真切，只能看见一个模糊的轮廓——柔软的头发，挺翘的鼻子，微微张开的嘴唇。睫毛很长，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随着呼吸轻轻颤动。
　　有那么一瞬间，谢盼几乎要以为时间倒流了，回到了许多年前，楚珏还是个小豆丁的时候。
　　那时候楚珏也常常跑来跟他睡。不是做噩梦了，就是打雷害怕了，或者干脆就是耍赖，非要师尊抱着才肯睡。
　　谢盼总是拗不过他，只好让他睡在自己身边。小小的身子蜷缩在他怀里，温热柔软，像只刚出生的小动物，对他全然的依赖和信任。
　　后来楚珏长大了，就不再跟他睡了。
　　谢盼以为自己已经习惯了。
　　可是此刻，当这个已经长成少年的孩子再次睡在他怀里时，谢盼才惊觉，自己其实……一直在想念。
　　想念那份全然的依赖。
　　想念那份毫无保留的信任。
　　想念那个眼里心里只有他的、小小的楚珏。
　　谢盼伸出手，指尖轻轻拂过楚珏额前的碎发。
　　动作很轻，轻得像是在触碰一场易碎的梦。
　　然后，他听见楚珏在梦里小声嘟囔了一句：“师尊……”
　　声音很轻，很模糊，但谢盼听清了。
　　他的手指僵在半空。
　　许久，才缓缓收回。
　　闭上眼，在心里长长地叹了口气。
　　该告诉他了。
　　不能再拖了。
　　无论结果如何，都必须告诉他。
　　可是……该怎么开口？
　　谢盼想了很久，直到天色微亮，才迷迷糊糊地睡过去。
　　再醒来时，怀里已经空了。
　　谢盼睁开眼，看着身边空荡荡的位置，心里也空了一块。他坐起身，揉了揉眉心，觉得头有些疼。
　　昨晚没睡好，今天又要面对那个艰难的决定。
　　更重要的是……年末考核要到了。
　　谢盼想起昨天袁晟传讯来说的事。
　　“谢师弟啊，”袁晟的声音在传讯玉符里咋咋呼呼的，“年末考核的章程定下来了，跟往年差不多，先是单人对战，筛掉一半人，然后剩下的进秘境试炼五天，猎杀魔物，按数量排名。前五名有特殊奖励，其他的也有普通奖品。”
　　谢盼当时“嗯”了一声，表示知道了。
　　“不过今年有点不一样，”袁晟继续说，“秘境里放的不是普通魔物，是落霞镇那边抓回来的、还没来得及净化的怨煞残魂。虽然已经被削弱了很多，但对那些小弟子来说，还是挺有挑战性的。你可得让楚珏做好准备。”
　　谢盼当时皱了皱眉：“怨煞残魂？会不会太危险了？”
　　“放心吧，我们都检查过了，威胁不大，正好给孩子们练练手。”袁晟说，“再说了，不是有我们这些老家伙看着吗？出不了事的。”
　　谢盼这才没再说什么。
　　现在想来，年末考核就在五天后。
　　时间太紧了。
　　如果他在这时候告诉楚珏那件事……
　　谢盼不敢想。
　　以那孩子的性子，知道了真相，还能安心准备考核吗？还能心无旁骛地进秘境试炼吗？
　　万一在秘境里出了什么事……
　　谢盼的心沉了下去。
　　他起身下床，走到窗边，推开窗户。
　　清晨的冷风灌进来，吹散了些许疲惫。远处青晔峰的山峦在晨雾中若隐若现，像一幅淡墨山水画。
　　谢盼望着那片山峦，心里天人交战。
　　说，还是不说？
　　说，可能会影响楚珏考核，甚至可能让他在秘境里分心，遭遇危险。
　　不说，就要继续瞒着他，让他活在虚假的平静里，让他继续被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不安感折磨。
　　哪个选择更好？
　　谢盼不知道。
　　他只知道，无论选哪个，他都心疼。
　　正想着，门外传来小心翼翼的脚步声。
　　很轻，很慢，像是怕吵醒他。
　　谢盼转身，看向门口。
　　门被推开一条缝，一颗毛茸茸的脑袋探了进来。
　　是楚珏。
　　他换好了衣服，头发也梳整齐了，只是脸色还有些苍白，眼睛底下有两道淡淡的青影，显然昨晚也没睡好。
　　看见谢盼站在窗边，楚珏吓了一跳，整个人僵在门口，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师、师尊……”他小声唤道，声音有点抖，“您醒了？”
　　“嗯。”谢盼应了一声，声音平淡无波，“进来。”
　　楚珏这才推开门，低着头走进来。他走到谢盼面前三步远的地方站定——这是他养成的“安全距离”——垂着头，绞着手指，一副做错了事等待发落的样子。
　　“师尊，”他小声说，“昨晚……对不起。”
　　谢盼看着他：“对不起什么？”
　　“我、我不知道我怎么跑到您床上来的……”楚珏的声音越来越小，“还、还搂着您睡……我不是故意的……”
　　谢盼沉默了一会儿，才说：“是我把你抱过来的。”
　　“啊？”楚珏猛地抬起头，眼睛瞪得圆圆的，“为、为什么？”
　　“你昨晚睡得不踏实，”谢盼转过身，重新望向窗外，声音很轻，“一直在说梦话。”
　　楚珏的脸又红了。
　　他说梦话了？
　　说什么了？
　　不会……说了什么不该说的吧？
　　“我、我说什么了？”楚珏紧张地问。
　　谢盼没有回答。
　　楚珏更慌了。
　　他到底说了什么？
　　难道是……喊了江师兄的名字？
　　还是……问了抹除记忆的事？
　　楚珏心里七上八下，像有十五只吊桶打水。他偷偷抬眼看了看谢盼的背影——挺拔如松，玄色衣袍在晨光中泛着冷硬的光泽，看不出什么情绪。
　　“师尊，”楚珏咬了咬嘴唇，鼓起勇气问，“您……是不是有话要跟我说？”
　　谢盼的背影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
　　楚珏看见了。
　　他的心也跟着提了起来。
　　“是。”谢盼终于开口，声音低沉，“但是……”
　　“但是什么？”
　　“但是年末考核要到了。”谢盼转过身，看着楚珏，“五天后就是考核，你准备好了吗？”
　　楚珏愣了一下，没想到谢盼会突然问这个。他点点头：“准备好了。师父给我特训了好久，幻形术、灵力操控、妖族心法，我都练得很熟了。”
　　“秘境试炼呢？”谢盼问，“今年秘境里放的是怨煞残魂，虽然被削弱了，但也不可大意。”
　　“怨煞残魂？”楚珏眨眨眼，“那是什么？”
　　“一种由怨气和煞气凝聚而成的魔物，”谢盼解释道，“比普通魔物难对付，会对心神产生干扰。你进去之后，要时刻保持神识清明，不可被怨气所惑。”
　　楚珏用力点头：“我知道了，师尊。”
　　谢盼看着他，看了很久。
　　久到楚珏又开始不安，以为自己做错了什么时，谢盼才缓缓开口：“考核结束之后，为师有话要告诉你。”
　　楚珏的心跳漏了一拍。
　　考核结束之后……
　　也就是说，还要再等至少十五天。
　　单人对战一天，秘境试炼五天，再加上出来之后统计成绩、颁发奖励的时间……
　　楚珏算了算，最少也要十五天。
　　还要等十五天。
　　他垂下眼睛，看着自己的脚尖，小声说：“好。”
　　声音很轻，轻得几乎听不见。
　　谢盼听见了。
　　也听出了那声音里的失落。
　　他心里一紧，几乎要脱口而出：不，不等了，现在就说。
　　可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不能。
　　至少现在不能。
　　“去准备考核吧。”谢盼说，声音比平时柔和了些，“这几天好好休息，养足精神。考核的时候，不要想别的，专心应对。”
　　“是。”楚珏应道，行了一礼，转身出去了。
　　背影单薄，脚步却很稳。
　　谢盼站在窗前，望着他离去的背影，久久没有动弹。
　　晨光越来越亮，照在青石地板上，映出一片刺眼的白。
　　谢盼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
　　再等等吧。
　　等考核结束。
　　等那孩子平平安安地从秘境里出来。
　　到那时候……
　　到那时候，无论结果如何，他都会告诉他。
　　全部。
　　楚珏走出忘尘居，站在台阶上，抬头望着天空。
　　天很蓝，云很白，阳光很好。
　　可他心里却沉甸甸的，像压了一块大石头。
　　还要等十五天。
　　十五天啊……
　　好长。
　　楚珏叹了口气，走下台阶，朝着自己的住处走去。
　　走到一半，忽然听见有人叫他。
　　“楚师弟！楚师弟！”
　　楚珏回头，看见赵小乙风风火火地跑过来，手里拿着一卷纸，脸上挂着兴奋的笑容。
　　“楚师弟！可算找到你了！”赵小乙跑到他面前，喘着气说，“年末考核的抽签结果出来了！你快看看你跟谁一组！”
　　说着，他把那卷纸展开。
　　是一张对战表，上面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名字。
　　楚珏凑过去看。
　　找到自己的名字——楚珏，对战，林轩。
　　林轩？
　　楚珏想了想，想起来是青哗峰的一个师兄，比他早入门两年，主修剑术，实力不错，在青哗峰能排进前五。
　　“林师兄啊……”楚珏挠挠头，“有点难对付。”
　　“何止是有点难！”赵小乙夸张地说，“林师兄可是青哗峰这一代的佼佼者，剑术使得那叫一个溜！楚师弟，你可得小心了，别第一轮就被刷下来！”
　　楚珏白了他一眼：“你就不能说我点好？”
　　“我这是提醒你！”赵小乙嘿嘿一笑，拍了拍他的肩膀，“不过我相信你，肯定能赢！你可是谢长老的徒弟，青晔峰这一代就你一个独苗，总不能给谢长老丢脸吧？”
　　楚珏没说话，只是盯着对战表上的“林轩”两个字，暗暗握紧了拳头。
　　不能输。
　　绝对不能输。
　　不仅不能输，还要赢得漂亮。
　　要让师尊看看，他这些年的努力没有白费。
　　要让所有人都知道，师尊的徒弟，不差。
　　“对了，”赵小乙忽然想起什么，压低声音说，“你听说了吗？今年秘境试炼的奖励，前五名有特殊奖品，据说是柳长老亲手炼制的‘九转凝魂丹’！”
　　“九转凝魂丹？”楚珏眼睛一亮，“那可是好东西！”
　　九转凝魂丹，是灵枢峰峰主柳云卿的独门丹药，能稳固神魂，提升心境，对突破瓶颈有奇效。一颗难求，寻常弟子根本见不到。
　　“可不是嘛！”赵小乙兴奋地说，“听说柳长老一共就炼了三炉，一炉给了掌门，一炉给了各峰长老，最后一炉就拿来当奖励了！楚师弟，你一定要拿到前五名啊！到时候分我一颗……不，半颗也行！”
　　楚珏哭笑不得：“你以为那是糖豆啊？说分就分？”
　　“哎呀，咱们谁跟谁嘛！”赵小乙搂住他的肩膀，“好兄弟，有福同享！”
　　楚珏推开他，笑着摇摇头：“行了行了，我尽力。不过现在说这些还太早，得先过了单人对战这一关。”
　　“对对对！”赵小乙连连点头，“单人对战是五天后，你还有五天时间准备。怎么样，要不要我陪你练练？我的新符箓正好缺个试验对象！”
　　楚珏看着他那跃跃欲试的样子，忽然觉得，等待好像也没那么难熬了。
　　至少，还有考核要准备。
　　至少，还有朋友在身边。
　　至少……还有十五天的时间，可以好好想一想，等师尊告诉他那件事的时候，他该怎么回应。
　　“好，”楚珏笑了，眼睛弯成了月牙，“那就麻烦赵师兄了。”
　　“不麻烦不麻烦！”赵小乙拉着他就往练武场走，“走走走，让我看看你这段时间进步了多少！”
　　阳光洒在两个少年身上，给他们的背影镀上了一层毛茸茸的金边。
　　风吹过，带来远处弟子们练剑的呼喝声，清脆而充满朝气。
　　年末考核要来了。
　　新的挑战，也来了。
　　楚珏握紧拳头，在心里对自己说：
　　加油。
　　一定要赢。
　　然后，等考核结束，听师尊把一切都告诉他。
　　无论那是什么，他都会好好地听。
　　好好地接受。
　　因为那是师尊要告诉他的事。
　　是他等了很久，终于要等到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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