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战』情堕

　　时间像粘稠的沥青，缓慢地流向周五傍晚。克里斯托弗·阿德勒因临时军务外出，那座令人窒息的房子终于只剩下我和无处不在的、新来的女佣安。我能感觉到她那双刻板的眼睛，像探照灯，不时扫过我的身影。
　　但我必须行动。就在今晚。
　　我以需要安静整理父母遗物为由，将自己反锁在父亲的房间里。
　　我走到扶手椅前，看着并排摆放的两个盒子——一个覆盖着褪色的荣耀，一个只是冰冷沉默的锡盒。
　　爸爸，妈妈。
　　我默念着，将它们抱了起来。父亲的骨灰盒沉甸甸的，是责任和回忆；母亲的骨灰盒轻飘飘的，是痛苦和决绝。我将它们小心地放进提前准备好的旧布包里，背在肩上。这重量，几乎要将我压垮，却又是我必须背负的全部。
　　我深吸口气，推开房门。安正站在楼梯口，打量着我、看着我，以及打量着我肩上那个略显臃肿的布包。
　　“我去散散步，透透气。”
　　我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甚至有些哀伤过后的疲惫。
　　她没有说话，只是微微点了点头，但那眼神里的怀疑并未散去。
　　我无视她，径直走下楼梯，推开大门，融入了巴黎苍凉的暮色之中。
　　我不敢回头，不敢停留，只能朝着塞纳河，朝着圣米歇尔桥的方向，加快脚步。
　　夜色渐浓，河面上笼罩着薄雾，对岸的灯火模糊而遥远。圣米歇尔桥的阴影投在墨色的水面上。
　　我的心跳与脚步声在空旷的河岸回响，急促而慌乱。
　　找到了。第二座桥拱。
　　阴影里，一艘没有点灯的小船静静停泊。一个模糊的人影站在船头，朝我打了个手势。
　　是来接应我的人！
　　希望像最后的火星，在我近乎绝望的心里猛地燃起。我跑着冲下河岸的台阶，冰冷的河水气息扑面而来。自由！就在眼前！只要踏上那条船，离开这片浸透痛苦的土地……
　　就在我的脚尖即将触碰到潮湿船板的瞬间——
　　一个声音，一个我刻入骨髓、如同来源于地狱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穿透了河水的低吟和夜风的呜咽。
　　“你大意了，莎乐美。”
　　时间仿佛倒流了。我僵在原地，伸出的脚停滞在半空，离那象征自由的船只，仅剩一步之遥。
　　我甚至没有勇气回头。
　　我知道是谁。
　　克里斯托弗·阿德勒。
　　他就在这里。
　　那声音，像无形的铁索，将我牢牢禁锢在河岸与船只之间这咫尺天涯的距离。
　　我极其缓慢地收回触碰到船板的脚，转过身。
　　他就站在离我几步远的河堤上，身后是巴黎沉沉的夜色和远处模糊的灯火。
　　没有穿军装外套，只穿着白色的衬衣，领口微敞，金色的头发在河风的吹拂下显得有些凌乱。他站在那里，像是融入了这片黑暗，只有那双灰蓝色的眼睛，在夜色中闪烁着熟悉光。
　　是水光。
　　呵，兔死狐悲。
　　他看着我，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没有愤怒，没有得意。
　　“你大意了，莎乐美。”
　　他重复道，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压过了塞纳河水的流淌声。
　　大意？是啊，我太大意了。我以为他的离开是机会，我以为我骗过了安，我以为我能带着我破碎的世界悄然离去。原来，这一切都在他的注视之下。
　　他像个耐心的猎人，冷眼看着猎物一步步走向他选定的终结之地。
　　所有的恐惧，在极致的绝望中，竟沉淀下来。
　　我肩上的布包里，装着我的父母，装着我的过去，也装着我所有的恨。
　　我看着他，这个毁了我世界的男人，这个将我拖入地狱，却又在黑暗中给予过我扭曲依靠的男人。
　　母亲沉默赴死的样子，莱昂先生倒在广场上的身影，父亲阵亡通知书上冰冷的字句……无数画面在我眼前闪过。
　　我的手伸进了外套内侧，握住了那把我早已准备好却从未想过真会用它指向他的——属于他的配枪
　　我举起枪，双手紧握，枪口稳稳地对准了他的心脏。
　　“克里斯托弗·阿德勒。”
　　我的声音出乎意料的平静
　　“你毁了我的家，害死了我的母亲，将我的故土变成焦土，把我的同胞送进坟墓……你让我变成了一个连自己都厌恶的怪物！”
　　控诉像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淋淋的痛楚。
　　“你凭什么？！凭什么以为你可以掌控一切，可以随意摆布别人的命运！凭什么在毁了我之后，还能用那……那种令人作呕的‘柔情’绑住我！”
　　他静静地听着，脸上甚至浮现出极淡的温柔的弧度，仿佛在欣赏一首专为他谱写的充满恨意的挽歌。
　　直到我的声音在夜风中微微颤抖，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得像梦魇深处的絮语，
　　“开枪，薇。”
　　他叫我“薇”。那个他只会在最亲密时刻使用的名字。
　　他向前走了一步，离枪口更近。
　　“继续恨我吧。”
　　他凝视着我。
　　“因我生来本恶。”
　　这句话像最终的判决，也像最彻底的放弃。他承认了自己的罪孽，他甚至以此为食粮，要求我将这恨意贯彻到底。
　　夜风吹拂着他额前散落的金发，他站在那儿，像等待着被献祭的堕落神祇。
　　枪口对准着他的心脏。
　　我看向他的脸。
　　那里曾传出过冷酷的命令，也曾在我耳边发出过带着酒意的、关于“回家”的呓语。
　　杀了他。为父母报仇。为所有因他——和他所代表的立场——而逝去的生命报仇。扣动扳机，一切就结束了。
　　我的手指压在扳机上，世界的重量仿佛都压在了我的指尖。
　　杀了他。
　　或者……
　　河面上的薄雾似乎更浓了，远处教堂的钟声隐约传来，敲打着我的心。
　　我想起了《莎乐美》中那些癫狂痴狂的语言。
　　“你想用银盘子给你端些什么呢？告诉我吧，莎乐美。”
　　“无论什么，你都会得到的。”
　　“我的财宝都是你的，你到底要什么呢，莎乐美？”
　　我要他的头。
　　小船上的身影早已在阿德勒出现时悄然隐入黑暗，塞纳河水无声流淌，见证着这出荒诞悲剧的最终幕。
　　我看着他那张在夜色中依旧如同太阳神般耀眼的脸庞，看着那双曾让我恐惧、让我沉沦、此刻却只剩下平静等待的眼睛。
　　Bye Bye, Baby Blue.
　　“再见，我那拥有婴儿般蓝色眸子的爱人。”
　　枪声是否响起，留给命运，也留给你。
　　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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