璃阳

　　黎璃不回云山是常事，收到几十封速归的信函也是家常便饭，此次却难得不能不回来问问。
　　他一步步走在这不知走过多少遍的入山之路时，不由得无聊叹气。
　　本来不想走排场的，奈何师弟师妹们怨气太重，今日只开了这么个口子——别处不许进。
　　罕见的白玉色大理石铺陈而成的石阶笔直而长得无边，将外界与仙家福地连结。
　　此石阶名曰“摘星道”，要是小友看见了，定问要爬多高才能摘到星星，倘如她知道登上群山之巅只能摘到高空的风，指不定会奇思妙想，说此路该改名叫“没个正形道”。
　　远处的大殿恢宏大气，金装玉镂，小友得嘲笑说皇帝们白白干了一辈子，却还不如他们喝露水的道士阔气。
　　这云山七峰二十一岳，仙鹤神龟、瑞兽祥云，应有尽有，小友她必然会抓它们来玩玩，问问仙鹤吃不吃烤鱼。
　　黎璃苦笑，和祁阳同行实在是一绝妙趣事，以至于他现在孤身回躺云山都略感孤寂。
　　他玉簪束发，一身锦袍白衫，袖摆金丝织线，腰缠玄金玉带，衣摆绣着龙腾入云纹，白靴精致修长。远远望去，身形勉强算渊渟岳峙了，步履却轻得好像会被风吹散。
　　恰似他的眼睛，荒芜如寰宇烟消。
　　“见过掌门师兄。”圣体峰峰主墨奕眼见黎璃已然抵达了云山的山门前，淡声道。他知道这混账要滚回来，领着众多弟子早就等在这里了。
　　众弟子齐齐鞠躬作揖，跟着说：“拜见宗主。”
　　入门几十年第一次得见仙人，真是不容易。
　　有弟子站在前排，偷偷瞄仙尊一眼，微有惊愕。
　　传闻仙尊仙法滔天，长寿福生，偏生眼前人看不出什么威严贵重，倒有几分老神在在的气质。
　　看似眉目如画，举止却不端不净，一团墨乱洒，晕住山脉，图不图画不画，山不山水不水，混沌得浑噩。
　　当然，通俗点来讲，此人实在是穿着龙袍不像太子——换身衣裳，就很难想象他是仙尊，倒似个刚睡醒的毛头小子。
　　黎璃本人的性子根本没有这身道袍表现出来的半分端庄，只看了一眼站在远处看热闹的老四、老五、老六、老七，一个个两眼放光等着他干活的样子，恨不得转身就走。
　　可惜，今天这云山阵仗十足，堪称天罗地网，各个峰主都在等他，跑不了的。
　　“师兄，别来无恙。”墨奕等众弟子见礼完毕，皮笑肉不笑地强调。虽然前些天才见过，但明面上掌门大人可是几十年都没回来的稀罕人啊。
　　四下安静，圣体峰的长老们都知道墨峰主话里有刺，不敢接半句。
　　就在黎璃想要说话时，有关切的问候声响起。
　　“哎呀呀，师哥你总算回来了啊。”
　　当然，没压住笑。
　　一位桃花朱衣女子笑咪咪地凑上前来——正是天箓峰峰主周梓枫。
　　她看热闹不嫌事大，不看黎璃，倒是望着墨弈，语气发自肺腑、态若伤心欲绝，“师哥这一去好多年——宁可在魔界和魔尊打架都不回来云山和我这个小师妹见一面，绝情，真是太绝情了！”
　　四下更寂静了，唯有远处天箓峰的几个被宠惯了的小弟子在笑。不过他们站得很远。
　　墨弈太阳穴的青筋微微跳起来，而周梓枫仿佛还嫌黎璃的表情不够僵硬，跳脱地补充道：“师哥，我听说你今年可算是要收徒弟了，期待吗？”
　　黎璃心道：“不期待，真不期待。”
　　这凡人都说“子又生孙，孙又生子，无穷尽也”。这收徒也是一个道理，带完徒弟还得指导徒孙，常年待在云山，为了那点名誉和责任忙得无止无休，又沾了这么多干系瓜葛牵挂，不累死也烦死。
　　但是，现场的人太多了，表面功夫不做也不行。
　　掌门大人收拾心绪，不看周小师妹，面无表情地问其余几位峰主：“那位天灵根已经到了年纪，演算无误？”
　　丹顶峰主钱轻点头，轻声道：“启禀师兄，天边星象变化，我多次推演，想来无误……最多走着一两岁。”
　　黎璃试探：“入门海选也准备好了？”
　　钱轻答曰：“应该的。”
　　黎璃脸色不太好。
　　万器峰峰主乌续有先生站在远处，一脸幸灾乐祸，挤眉弄眼地和小师妹周梓枫对换眼神。
　　他找到机会，咳了几声润润嗓子，笑嘻嘻的杀人诛心：“此次会通知凡间的孩子全都参与海选，花费的时间差不多月余，人肯定能找到。请师兄敬候佳音！”
　　黎璃想扶额，但不能在众目睽睽之下这么做，再度试探问：“要不那孩子给你们教，你们加在一起，总归是比我教得好——”
　　墨奕沉声打断他：“不能。天灵根乃我族最高天赋之人，自古以来，都是交给当今世上修为最高之人亲自带在身边教导，这是绝对不能打破的规矩。”
　　他说到此处，还压低声音：“况且，你对师父发过誓。”
　　仙人蓦然愣住，很快就毫无波澜地嗤笑起来：“你倒是挂记着师父。”
　　他无奈摆摆手，“知道了。选吧，选好了告诉我就好。”
　　墨奕嘱咐道：“你必须亲自来入门大典。还有好些日子，但不许推脱说忘了。”
　　“我知。”黎璃百无聊赖，认命地点头，“你们说吧，还有什么事情？”
　　神乐峰峰主林知意终于走上前来，设了个屏障，才淡定道：“师兄你这些年常年不见踪影，你的山倒是封起来没开，也没有弟子。但一剑峰式微，我宗剑修后继者青黄不接，师兄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去指导一二？”
　　黎璃满脸迷惑，问：“我指导了就有效果？”他又补充一句，“我门功法不是放开了给后辈看？卫沧澜教得不是挺好？”
　　林知意十分有耐心地解释：“咱们都是嫡系，是师父亲自教导，唯独他不是。一剑峰弟子心里觉得他落了我们一成，士气不足。以前还好，这三十多年来门派大比次次不如人，他们那边抬不起头，心下有怨气。”
　　乌续有倒是笑嘻嘻道：“谁让老五你那漂亮徒弟实在是个大妖孽，三师兄的小妖孽徒弟都打不过，别说一剑峰的那几个小子了，一剑峰的几个天才苗子在她手里输得可太惨了，留下几十年不可磨灭的阴影，连累后来的小朋友也跟着一蹶不振。啧啧我看着都可怜呐。”
　　钱轻严谨地纠正道：“四师兄，你我二峰的合体境、元婴境和一剑峰的那几个最强的打得差不多，胜负六四开……差距不算太大。”
　　乌续有吊儿郎当地搂住他的肩膀，笑眯眯地反驳：“老六你可真是太喜欢做好人了。咱们一个器修一个丹修，本来也不是擅长打斗的。”
　　一剑峰峰主卫沧澜最近闭关，今日没来，看热闹的几位峰主自然敢嘴两句他们峰的后辈水平。
　　不过他们不可能瞧不上卫沧澜，反倒十分佩服人家，毕竟卫沧澜是大乘中期的顶尖大能。现在提这个青黄不接的事情纯粹是要给黎二师兄找点事，好让他留在云山，别跑得无影无踪。
　　仙界最近十几年都有仙人死了的谣言呢。
　　当然，他们也没指望黎璃能痛改前非，从“无为仙人”变成“有为仙尊”，只盼他能稍微对云山这么大的基业有点郑重心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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