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根本没有心啊

　　“……以上是温馨提示的全部内容，希望您在挽夜超市度过一段愉快的购物时光。”

　　像考试前宣读考场纪律，女声按部就班念完十几条零碎的注意事项，诸如“请勿在结账前拆封商品”、“请勿于非试吃区试吃”等等，都是些常见的规定，唯有最后一条，不得不引起林尽愁的注意。

　　“为保证工作人员的工作效率及质量，请勿随意或频繁按压呼叫铃，除非您的确有需要。”

　　从超市入口进来，推着购物车一路往里走，林尽愁并没有瞧见任何“员工休息室”，卖场内仅仅排列着井然有序的货架。

　　货架……将目光放于零食区域最靠外的一面巧克力墙，自上而下搜寻，林尽愁发现货架底层中心有颗凸起的圆形按钮，占了一盒巧克力的位置，与货架颜色别无二致。

　　不出意外，这便是广播做专门说明的呼叫铃，按下它，就有不知什么东西从不知哪扇门冲出来。

　　那么随便乱按会怎样呢？亲切的女声潜藏警告意味，林尽愁仿佛看到宾馆的保安近在眼前，挥舞比例不协调的长手攻击众人。超市工作人员恐怕和它差不多。

　　广播声告一段落，作为伴奏的音乐穿梭在货架之间。余畅同样望向呼叫铃：“不说的话我都没看着，谁会莫名其妙去按那个按钮呢？”

　　“是啊。”林尽愁把从车把上撕下的塑料皮揉成小球。

　　犹如孕妇效应一般，接下来经过每片划分出的商品区，林尽愁都能找出几乎与货架融为一体的呼叫铃。为数不多的客人聚集起来探讨相关问题，寥寥数秒，最终得出的结论很简单：

　　当它不存在，不按就是了，至于剩下的规则，头脑清醒的正常人都能遵守。

　　几辆购物车如汇聚的河流再次改道，分散至四面八方。徐行并未参与小小的临时会议，林尽愁站在空地中环视周围，遍寻不得那头显眼的浅褐色头发。

　　毕竟超市有两层，出于谨慎考虑大家待在一楼抱团，察明情况后才有上楼的打算。也许徐行提前去了二楼？他惯常与其他人一同行动，但若要林尽愁评价，她认为对方与“合群”二字相去甚远，只不过可以接受身边有伙伴。

　　“徐行大概不在一楼吧？”像是看穿林尽愁心中所想，余畅说，“你……要去找他吗？没听到什么异样的动静，他应该没事。”

　　“没必要专门去找他。”

　　好歹徐行和雾中的原住民们都属于非人类，他称自己死了很久，既然如此，怪物们也没法再次杀掉他。林尽愁摇摇头：

　　“我不担心他，我们所有人商量过，进超市一个小时后必须在收银台前汇合，到那时他没来再说吧。”

　　抽奖所得的代金券背面写有使用条例，其规定之人性化像消费者整顿市场。没有满减直接抵扣，且不要求一次性买够代金券的金额，结账时，每张纸质券右下角的唯一编码与系统相连，已消费金额记录在内，剩余额度下次再用也不迟。

　　因此，只需保证往购物车里塞的商品总额不超过代金券面额就行。

　　三人站在两排货架留出的过道中，林尽愁听余畅念叨，她感叹这比小区附近超市满三百减三十的活动舒服太多，说着拎起一板牙刷放进车筐。

　　“宾馆里有牙刷吧？”

　　“是有，但一次性牙刷毛太硬了，我老牙龈出血，而且宾馆的牙具也不干净。”余畅解释。

　　瞅见林尽愁不解的眼神，余畅措了措辞：“不能说一定很脏吧，但我以前住酒店就遇见过重复使用的一次性牙刷，拆开包装上面还有不少划痕，那还是评价很好的连锁酒店呢。”

　　回收客人用过的牙刷再包装，这样一来，耗费的人力成本不会更高吗？林尽愁对此方面接近一无所知，她也想不起外宿的经历。

　　受余畅的指导，刘少婷也挑选起适合自己的儿童牙刷。林尽愁犹豫是否跟随主流，她随意一瞥，发觉她们背后有几支牙刷价格更低，正要告知余畅时，隔了六七列货架的浅褐色于视野边缘一闪而过。

　　是徐行，他短暂露出的影子消失在转角处。

　　这个人才从二楼下来吗？好奇和疑虑彼此交织，林尽愁找了个借口，从余畅及刘少婷两人身旁离开，顺徐行的方向紧赶慢赶追去。

　　踏进的区域放在现实超市中，往往鲜少有人光顾，墙上挂满睡衣睡裤、袜子拖鞋等物。

　　由于消费者更倾向于在电商平台或线下专营店，购买“吃穿住行”中的“穿”，林尽愁许久前就不禁揣测，超市里这块地方挣得到营业额吗？

　　“徐行。”

　　一眼锁定角落的男人，林尽愁快步上前。

　　“你刚才在楼上吗？”她问。

　　“啊，”徐行手中拿着一板棉袜，他的购物车里基本没有食品，“我是去楼上转了一圈，听到广播响了，怎么？那时候出事了吗？”

　　“哦……没事。”

　　林尽愁想了想：“二楼都有什么？”

　　“如果是和这一层相比，多了米面粮油、海鲜和生肉之类的。”

　　四下不见其他人。徐行的微笑与以往无异，但林尽愁从他眼中读出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愉悦，似乎他正饶有兴致地做着某件事。

　　“你来找我不是要问这个吧？”徐行笑得很温和，“哦对了，你觉得袜子的材质是纯棉好还是竹纤维好？”他提起另一双袜子，像是不太在意林尽愁是否回答前一个问题。

　　“……你这几天，洗过袜子吗？”

　　宾馆客房里有空调，暖气充足，林尽愁每晚睡前洗澡时，会尽可能收拾干净贴身衣物，来不及晾干的就上吹风机。她自己如此，不晓得别人如何，内心翻涌的糟糕猜想使她不由自主视线下移，滑向徐行的鞋。

　　好在徐行的回复让人长舒一口气：“当然每天都洗，而且退一步讲，我的身体只是看上去和人相同，实际不需要新陈代谢，不会产生……嗯，脏东西的。”

　　“不过毕竟是贴身的，我过不了心里那关。”徐行低头打量两双袜子，自言自语。

　　新陈代谢如非必要，也就意味着不会分泌汗液和皮脂，甚至不必饮食，不必排泄，这样的身体的确方便。

　　等一下。

　　身侧挂在墙面的男士内裤映入眼帘，外包装上的模特冲镜头骄傲地展示腹肌，林尽愁同洋人男子对视一眼，在醍醐灌顶般震颤心灵的领悟中，她盯着徐行：

　　“所以你……”

　　“嗯？”徐行沉着地微笑。

　　这不是该轻易挂在嘴边的问题，但事已至此。林尽愁视死如归：“你有……对不起，你有生/殖/器官吗？”

　　“……嗯？”徐行睁大双眼的动作犹如慢镜头，他的笑容凝固在嘴角，连带整张脸一齐僵硬，仿佛电光石火间挨了一巴掌没回过神。

　　“呃，抱歉，我没有别的意思，你说你给自己捏了具人类的身体，没错吧？那你也有捏……那什么吗？可你是不是平时用不到……”

　　越描越黑。林尽愁偏移目光，避开徐行呆滞的眼睛，以及内裤模特魅力四射的火热注视。

　　“那个‘捏’字，”徐行梦游一般，语气轻飘飘的，“只是打个比方。”

　　他如同从久梦中初醒不知身在何处，手一松将两双袜子全部扔进购物车，而后迷茫地搭上车把。

　　“我此前没有正式考虑构建消化系统、生殖系统和别的……确实是我没想到的……”

　　语调稍显刻板，念稿子似的，徐行话到一半，忽而抬手捂脸，兀自笑起来，含含糊糊地咕哝了句“天啊”。林尽愁早已将疑问组织得很完整，没有可补充的内容，只好干等着徐行放下手开口。

　　“我捏出一副身体是为了见你，如果你有需要，”过了几秒，满含笑意的浅褐色眼珠从手掌后凝视她，“那个我也可以有，各种构造的都行。”

　　这意思就是现在没有。

　　到底是什么构造？山谷间的平地吗？内裤包装盒上的男性躯体彰显出如狼似虎的存在感，林尽愁很想晃晃脑袋，像倒水一样倒出恐怖的想象画面。

　　既然没有这一器官——她转换思考方向，得出更为荒唐的结论——那后面的洞也没有吧。可徐行早晨吃过宾馆早餐，林尽愁甚至看到他接了杯豆浆。

　　“你这两天吃过东西，你吃下的食物都去哪里了？”她的求知欲占据高地。

　　“我可以吸收它们，不过不是以人类吸收营养的方式……”徐行耳尖通红，好像再也说不下去一般，他苦笑着捏自己的鼻梁：

　　“……这点解释起来比较复杂，有机会我可以演示给你看。”

　　他受到的冲击好似走在海滩上迎面扑进巨浪，短时间内缓不过劲。林尽愁尴尬归尴尬，倒不觉得十分难堪，究其根本徐行不是人，也没展现过男性典型的阳刚之气。

　　“嗯，不解释也行。”她仍然感觉侧面的“内裤墙”刺眼，拍这种广告其实也没必要全身出镜吧。

　　“亲爱的顾客朋友们……”

　　这次两人同时愣住，轻快的氛围顷刻间终结。

　　“……特此再度提醒您，请勿随意按压呼叫铃。”

　　“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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