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弦

　　摄政王萧执奉旨巡视江南、督办漕运新政的消息，如同投入湖面的又一块巨石，在尚未完全平息的朝野间激起了新的波澜。此番南巡，意义非凡，既是彰显朝廷整顿漕运、刷新吏治的决心，亦是对江南盘根错节势力的一次正面敲打与威慑。

　　启程当日，秋高气爽，朱雀大街上却气氛肃穆。旌旗蔽日，甲胄鲜明，由內帑亲军精锐与部分京营兵马组成的仪仗与护卫队伍，绵延数里，肃杀之气直冲云霄。巨大的玄底金纹王旗在秋风中猎猎作响，旗下，萧执一身玄色蟠龙亲王常服，端坐于通体乌黑的骏马之上，面容冷峻，目光如炬，仿佛天生的主宰，令人不敢直视。

　　而更引人注目的是，在王驾之侧稍后位置，有一辆规制不高、却装饰清雅的青篷马车。车帘低垂，看不清内里情形，但所有人都知道，那里面坐着的，是那位不久前才由乐师破格擢升为稽查司参议、如今更得摄政王青眼、随驾南巡的沈惊弦。

　　无数道目光，或明或暗，或羡或妒，或探究或敌视，皆聚焦于那辆马车之上。沈惊弦端坐车内，隔着晃动的车帘，也能感受到那一道道如有实质的视线。他闭目养神，指尖却无意识地摩挲着袖中那枚冰凉的参议令牌，心中并无多少得意，唯有沉甸甸的责任与警惕。

　　他知道，自己如今已彻底站在了风口浪尖。这南巡之路，既是机遇，更是遍布荆棘的险途。

　　“启程——”

　　随着礼官一声长喝，号角连营，车轮滚滚，这支代表着帝国最高权势的队伍，缓缓驶出了巍峨的京城大门，向着烟雨朦胧的江南迤逦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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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离了京畿之地，景象便逐渐不同。官道两旁，不再是整齐的田垄与村落，开始出现大片因漕运案波及而略显萧条的码头与货栈。偶尔能看到被查封的仓房，以及一些面带忧色、远远观望的商贾百姓。

　　萧执治军极严，队伍行进有序，除了马蹄踏地与车轮滚动之声，几乎不闻杂音。白昼赶路，夜晚则择选重要城镇或驿站驻扎，防卫森严，滴水不漏。

　　沈惊弦大多数时间都待在马车内，翻阅着甲十三与影七通过各种渠道送来的、关于江南各州郡风土人情、势力分布以及可能与“柳先生”、“青竹纹样”相关的情报。萧执并未限制他的行动，甚至允许他在驻扎时下车透气，但影七与甲十三如同两道沉默的影子，始终护卫（或者说监视）在侧。

　　这日傍晚，队伍驻扎在距离津州不远的一处皇家驿馆。驿馆临水而建，视野开阔。沈惊弦信步走出房间，来到院中水榭凭栏远眺。暮色四合，水天一色，残阳如血，映照着远处运河上稀疏的帆影，透着一股劫后余生的苍凉。

　　“可是想起了津州旧事？”一个温润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沈惊弦不必回头，便知是谢珩。作为清流代表、且在江南士林中颇有声望的谢家公子，谢珩亦在随行之列，职责是协助宣慰地方士绅，稳定人心。

　　“谢公子。”沈惊弦转身，微微颔首。经历了京城种种，两人之间的关系已变得复杂难言，既有旧日那份知遇之情，亦有因立场和萧执介入而产生的微妙隔阂。

　　谢珩走到他身旁，与他并肩而立，望着苍茫水面，轻叹一声：“津州乃运河枢纽，往日此时，应是千帆竞渡，舳舻千里之景。如今……却是萧条至此。王爷雷霆手段，虽震慑了宵小，却也难免伤及民生根本。”

　　他话语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与劝谏之意，似乎在提醒沈惊弦，权力之剑，双刃伤人。

　　沈惊弦沉默片刻，道：“沉疴需用猛药。若非王爷果断出手，任由漕运积弊、勾结外敌之事蔓延，他日祸及的可就不仅仅是民生了。”他顿了顿，看向谢珩，“谢公子以为，是刮骨疗毒之痛更甚，还是病入膏肓、国将不国更痛？”

　　谢珩闻言，转头看向他，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化为复杂的了然。“惊弦，你……变了许多。”

　　眼前的沈惊弦，不再是乐坊中那个清冷孤高、需要他暗中庇护的乐师，也不再是梅林雅集上那个以诗明志、风骨凛然的才子。他眉宇间多了几分沉淀下来的锐利与沉稳，言谈举止间，隐隐带着一种属于权力核心的冷静与决断。

　　沈惊弦淡淡一笑，目光重新投向远方：“人总是要变的。若不变，只怕早已尸骨无存。”

　　谢珩看着他被晚霞勾勒出的侧脸轮廓，那惊世的容貌依旧，内里却仿佛被淬炼过的精钢，更坚韧，也更……令人难以触及。他心中泛起一丝淡淡的苦涩与失落，终是低声道：“无论如何，江南之地，势力错综复杂，绝非京城可比。你……万事小心。”

　　“多谢公子提醒，惊弦记下了。”沈惊弦语气平和，带着疏离的客气。

　　就在这时，水榭入口处传来一阵沉稳的脚步声。萧执不知何时走了过来，玄色的身影仿佛融入了渐深的暮色，带着无形的压迫感。

　　“在聊什么？”他目光扫过并肩而立的两人，语气平淡无波。

　　谢珩立刻躬身行礼：“参见王爷。微臣正与沈参议谈论江南风物。”

　　萧执“嗯”了一声，目光落在沈惊弦身上：“江南湿气重，你旧伤初愈，不宜久立风地，回去歇着吧。”

　　这话语看似关心，实则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沈惊弦垂眸：“是，惊弦告退。”

　　他对谢珩微微颔首，便随着影七与甲十三，转身离开了水榭。

　　萧执看着沈惊弦离去的背影，直到他消失在驿馆回廊的尽头，才将目光转向面色有些僵硬的谢珩。

　　“谢公子，”萧执的声音听不出情绪，“江南士林，还需你多费心安抚。至于其他……不该碰的，莫要伸手。”

　　他话语中的警告，清晰无比。

　　谢珩心中一凛，深深躬身：“微臣……明白。”

　　萧执不再多言，转身离去，玄色衣袂在暮色中划开冷硬的弧度。

　　谢珩独自立于水榭之中，望着那被夕阳染红的浩渺烟波，久久无言。晚风吹拂着他的青衫，带来南方水泽特有的、湿润而黏稠的气息，也带来了山雨欲来的压抑。

　　他知道，江南，已经到了。

　　而一场远比京城更加复杂、更加凶险的博弈，即将在这片温柔富贵乡、纸醉金迷地里，悄然拉开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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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日后，巡幸船队抵达此次南巡的第一站——江南重镇，江宁府。

　　船队驶入港口时，岸上早已是黑压压跪倒了一片。江宁府大小官员、当地士绅名流，皆着官服或礼服，恭敬迎候。旌旗招展，鼓乐喧天，试图营造出一派盛世祥和、万民景仰的景象。

　　然而，当萧执那颀长冷峻的身影出现在王船船头，那双仿佛能冻结一切的目光淡淡扫过跪拜的众人时，所有的喧闹与热情，仿佛瞬间被冰封。一股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威压，笼罩了整个港口。

　　沈惊弦跟在萧执身后稍远的位置，目光平静地打量着这座以繁华闻名的江南名城。亭台楼阁，小桥流水，烟柳画桥，风帘翠幕，确实与北地的雄浑壮阔截然不同，处处透着精致与奢靡。

　　但他的注意力，更多是落在那些跪迎的官员与士绅身上。他们在恭敬的表象下，那微微颤抖的指尖，那闪烁不定的眼神，那强自镇定的姿态，都清晰地透露出内心的恐惧与不安。

　　在这片极致的繁华之下，究竟隐藏着多少见不得光的秘密？那构陷沈家的“柳先生”，那代表着军中某些势力的“青竹纹样”，是否就隐匿在这片温柔水乡之中？

　　他轻轻吸了一口气，空气中弥漫着桂花甜香与河水微腥混杂的气息。

　　江宁府，我来了。

　　真相，我来了。

　　他的指尖，在宽大的袖袍中，悄然握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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