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昭雪

作者:有金铮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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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27 章



      【第二十七章各自天涯】

      西域使团在黑石坡铩羽而归的消息,比塞外的北风传得更快。

      朝廷对此事的反应耐人寻味。明面上嘉奖了定北军“处置得当,维护邦交”,暗地里对霍昭“擅动边防舆图,惊扰友邦使节”颇有微词,只是碍于霍家余威和民间舆论,未加深究。那份真正的山河图,在霍英手中停留三日后,由定北军派精锐护送,秘密送入京城,至于最终是存入库档,还是封存秘阁,抑或被某些人悄悄销毁,外人不得而知。

      江湖上的风波却并未平息。霍昭黑石坡前慷慨陈词、直面西域王侯的事迹不胫而走,“霍家女”的名号不再仅仅是“霍镇原之女”或“山河图传闻”的附庸,开始有了属于自己的分量。有赞其胆识过人、巾帼不让须眉者;有酸其哗众取宠、借父余荫者;亦有暗中觊觎,认为真图或许仍有副本,或她身怀其他秘密者。

      对此,霍昭恍若未闻。她拒绝了所有或明或暗的招揽与拜访,在祖父的老宅又住了半月,每日只是练剑,读书,或是陪着愈发沉默的霍英,在院子里一坐就是半天,看日升月落,看云卷云舒。

      她知道,该走了。

      这次离开,心境与上次截然不同。不再有迷茫,不再有被推着走的仓惶。黑石坡前那一番话,不仅是说给西域人听,也是说给她自己听。她看清了自己要走的路——不是重复父亲守卫边关的沙场之路,也非纠缠于朝堂江湖的阴谋倾轧,而是用她自己的眼睛和脚步,去丈量、去理解父亲和无数人用生命守护的这片山河,然后,找到自己守护它的方式。

      临行前夜,霍英将她叫到书房。老人坐在惯常的位置,面前摊开着那封从山河图夹层中找到的、萧正南的绝笔信。信纸已经很旧了,昏黄的灯光下,字迹依旧凌厉。

      “看过了?”霍英的声音干涩。

      霍昭点头。

      霍英久久注视着信纸,仿佛要透过那些力透纸背的墨迹,看到那个与他争执半生、最后却以这种方式诀别的故人。良久,他长长地、缓缓地吐出一口气,那气息悠长而沉重,仿佛将胸中积郁了十四年的块垒,都随着这口气吐了出来。

      他将信纸轻轻推向烛火。

      火苗舔上纸角,迅速蔓延,将那些饱含愧疚、解释与诀别的字句,一点点吞噬,化为蜷曲的黑色灰烬,最终落在冰冷的铜制烛台上。

      “他……也不容易。”霍英看着那点灰烬,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这条路,他选得比我难。”

      没有原谅,没有冰释前嫌。只是一句迟到了十四年的、对另一个选择的理解。

      霍昭默默地看着。她知道,对于祖父这样刚烈了一辈子的老人来说,这已是极限。

      “走吧。”霍英抬起头,看向孙女,眼神恢复了往日的锐利,只是深处多了一丝难以察觉的柔和,“你的路,自己走。霍家的名头,能护你一时,护不了一世。记住了,剑在你手,路在你脚下。”

      “孙儿明白。”

      次日,霍昭牵马离开老宅时,霍英没有送到门口,只是站在堂屋的阴影里,看着她翻身上马,身影消失在村口的晨雾中。

      这一次,她选择了向西。

      不是去西域,而是沿着西北边境,那些父亲曾经巡视、驻守过的地方,缓慢而行。她不再隐藏身份,但也不再主动招惹是非。昭雪剑悬在腰间,便是一种无声的宣告。

      她看到被战火反复蹂躏、如今正在艰难恢复生机的边镇;看到戍卒在苦寒中依旧挺直的脊梁和警惕的眼神;看到商队小心翼翼地穿过缓冲地带,带来稀缺的盐铁茶布;也看到流离失所的边民,在贫瘠的土地上挣扎求存。

      她时而会在某个烽燧遗址停留良久,想象父亲当年在此眺望敌情的情景;时而在某个小村庄借宿,听老人们用含混的方言讲述“霍将军”当年的点滴——如何整顿军纪,如何接济孤寡,如何身先士卒。

      父亲的形象,在这些真实的、琐碎的、褪去了传奇色彩的讲述中,渐渐变得丰满而立体。他不再仅仅是一个符号,一个失踪的将军,一个被阴谋吞噬的受害者。他是一个活生生的人,有抱负,有坚持,也有无奈和失误。

      这些认知,让她心中的悲痛渐渐沉淀,化为一种更深沉的力量。

      这一日,她行至一处名为“野马川”的地方。这里已是边境缓冲区,汉夷杂处,形势复杂。远处是连绵的沙丘和戈壁,近处有零星的草场和顽强的红柳。

      她正在一条几近干涸的河床边歇脚,给马匹饮水,忽听得远处传来一阵嘈杂的呼喝和兵器撞击声,其中夹杂着孩童惊恐的哭喊。

      霍昭眉头一皱,立刻上马,朝着声音来源疾驰而去。

      绕过一片风化的土林,眼前的景象让她心头火起。

      只见四五个穿着破烂皮袍、手持弯刀的西域汉子,正围着一顶破旧的帐篷肆意打砸,帐篷外倒着一名气息奄奄的牧民老者,一个约莫八九岁、衣衫褴褛的男孩被一个西域汉子揪着头发提在手里,正在拼命挣扎哭喊。旁边还散落着几只被砍死的瘦羊。

      又是西域人!看打扮,并非正规军士,倒像是流窜的马贼或溃兵。

      “放开他!”霍昭厉喝一声,纵马直冲过去!

      那几个西域马贼见她单人独骑,还是个女子,先是一愣,随即狞笑起来,分出两人挥刀迎上。

      霍昭眼神冰冷,昭雪剑铿然出鞘!她甚至未用惊鸿诀的精妙身法,只是凭借浑厚了许多的内力和简洁凌厉的剑招,剑光一闪!

      “铛!铛!”

      两声脆响,那两名马贼手中的弯刀应声而断!剑锋余势未消,在他们胸前划开浅浅的血口,两人惨叫着踉跄后退。

      其余马贼大惊,没想到这女子武功如此之高。

      霍昭勒住马,剑尖指向那个提着男孩的马贼头目,声音如同这戈壁的寒风:“放下孩子,滚。”

      那头目眼神凶悍,非但不放,反而将弯刀架在了男孩脖子上:“臭娘们!少管闲事!再上前一步,我宰了这小崽子!”

      男孩吓得连哭都忘了,小脸煞白。

      霍昭眼神一厉,正欲有所动作,忽然,另一个声音,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颤抖,从旁边响起:

      “阿……阿木尔?”

      说话的是那个被霍昭击退、胸口带伤的马贼之一。他死死盯着被头目挟持的男孩的脸,眼神剧烈波动。

      那头目也是一愣,看向手下:“你认识?”

      那马贼嘴唇哆嗦着,忽然噗通一声跪了下来,对着头目磕头,用西域语急速地说着什么,语气充满了哀求和惊恐。

      霍昭听不懂,但她看到那头目的脸色变了,架在男孩脖子上的刀也松了一些。男孩趁机猛地一挣,脱离掌控,连滚爬爬地扑到那倒在地上的老者身边,哭喊着:“爷爷!爷爷!”

      霍昭没有放松警惕,持剑戒备。

      那头目听完手下的话,脸色变幻不定,看了看那哭泣的男孩,又看了看霍昭手中的剑,最终,恨恨地啐了一口,用生硬的汉语对霍昭道:“今天算你走运!”然后一挥手,带着手下,迅速爬上不远处的几匹瘦马,狼狈地向戈壁深处逃去,连同伴的尸体都顾不上了。

      霍昭没有追击,她下马,走到那对祖孙身边。老者伤势很重,胸前一道深深的刀口,流血不止,已是进气多出气少。男孩抱着爷爷,哭得撕心裂肺。

      霍昭连忙取出随身携带的金疮药,试图为老者止血,但伤势太重,回天乏术。

      老者勉强睁开眼睛,浑浊的目光看了看霍昭,又慈爱地看了看孙子,用尽最后力气,抓住霍昭的手,断断续续地说:“汉……汉人姑娘……求……求你……带……带阿木尔……去……去‘白石垒’……找……找一个叫……‘乌尔娜’的女人……她……她是……他姑姑……”说完,手臂无力垂下,气息断绝。

      “爷爷——!”男孩阿木尔放声大哭。

      霍昭心中恻然。她默默帮阿木尔安葬了老者,在简陋的坟堆前立了块石头。

      阿木尔哭累了,蜷缩在坟边,像一只受伤的小兽。霍昭坐在他不远处,生起一小堆火,烤热了干粮,递给他。

      男孩警惕地看着她,又看看食物,最终饥饿战胜了恐惧,接过去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你叫阿木尔?”霍昭轻声问。

      男孩点点头,嘴里塞满食物。

      “刚才那个马贼,你认识?”

      阿木尔吃东西的动作停住了,眼中闪过一丝恐惧和仇恨,他用力摇头,又点头,最后用生硬的汉语夹杂着西域语,磕磕绊绊地说:“他……以前……来过我家……跟阿爸……喝酒……后来……阿爸……不见了……他们……又来……抢东西……”

      霍昭心中一沉。看来那马贼与阿木尔的父亲曾是旧识,后来或许反目成仇,或许本就是劫掠同族。这戈壁滩上,生存残酷,人性的挣扎与扭曲,比中原更甚。

      她想起于江心。于江心也曾被这样的仇恨吞噬,几乎毁了自己。

      “你知道‘白石垒’在哪里吗?”霍昭问。

      阿木尔点点头,指了一个方向。

      霍昭决定送他去。一来受老者临终托付,二来,她也想看看这西域边民聚居的地方。

      路上,阿木尔渐渐对她不那么害怕了,偶尔会指着远处的沙丘或奇特的植物,说一两个简单的词。霍昭耐心地听着。

      两日后,她们抵达了“白石垒”。那是一片依靠着白色岩石山体建造的简陋聚居地,大多是帐篷和土坯房,生活着数百户以放牧和零星交易为生的西域边民。条件艰苦,但人们脸上有一种戈壁生存者特有的坚韧。

      霍昭很容易就找到了阿木尔的姑姑乌尔娜。那是一个三十多岁、面色黝黑、眼神锐利的西域女人。看到阿木尔,她先是一愣,随即抱着他大哭,听完霍昭简短的叙述(隐去了马贼认出阿木尔的细节),她对着霍昭郑重地行了一个西域大礼,感激涕零。

      乌尔娜告诉霍昭,阿木尔的父亲,曾经是部族里小有名气的勇士,后来被卷入部落纷争和金帐王庭的征调,一去不回,据说死在了与中原的冲突中。他的妻子早逝,只留下阿木尔与爷爷相依为命。

      霍昭在“白石垒”停留了几天。乌尔娜对她很热情,部族里的人知道是她救了阿木尔,对她也很友善。她看到这里的人们如何在匮乏中互助,看到孩子们在沙地上奔跑嬉戏,看到妇女们用简陋的工具编织毛毯,也听到老人们围坐在篝火旁,用苍凉的声音吟唱古老的歌谣,歌里有英雄,有牧群,有对绿洲的渴望,也有对战争的恐惧与厌倦。

      仇恨在这里同样存在,部落间的,对王庭的,对中原的。但更多的,是活下去的本能,和对平静生活的微弱期盼。

      离开“白石垒”的前一天,霍昭在聚居地边缘散步,看到一群半大孩子正在一片空地上,拿着木棍,模仿着大人的样子“比武”。其中一个瘦小的男孩,被几个大孩子推搡欺负,摔倒在地,木棍也断了。

      霍昭正要上前,却见一个熟悉的身影走了过去。

      是于江心。

      她穿着一身便于行动的西域女子服饰,长发编成辫子,脸上带着戈壁风沙留下的痕迹,但眼神平静,已无当初的戾气与空洞。她扶起那个摔倒的男孩,拍了拍他身上的土,然后拿起地上另一截断棍,对那几个大孩子说了几句西域语。

      那几个大孩子似乎有些怕她,讪讪地散开了。

      于江心蹲下身,对那瘦小男孩比划着,纠正他握“棍”的姿势,教他如何站稳,如何发力。男孩学得很认真。

      霍昭站在远处,没有上前打扰。她看着于江心耐心教导的样子,看着她眉宇间那抹化不开的沉郁被一种更为坚实的东西取代,心中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

      她终究是找到了自己的路。在这片与她有血仇的土地上,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

      于江心教完男孩,直起身,似乎感觉到了什么,转头向霍昭的方向看来。

      两人隔着一段距离,目光在空中相遇。

      没有惊讶,没有激动,只是平静地对视着,仿佛这样的重逢,早已在意料之中。

      于江心对男孩说了句什么,然后朝霍昭走了过来。

      两人走到一处背风的岩石后。

      “你来了。”于江心先开口,声音有些沙哑,是长期在干燥环境中说话所致。

      “嗯。”霍昭点头,“路过。你……在这里多久了?”

      “几个月。”于江心看了看远处的聚居地,“到处走走,看看。帮点忙。”

      她说的轻描淡写,但霍昭能想象其中的不易。一个中原女子,还是与西域有血仇的于家人,在这片土地上要获得信任和接纳,需要付出多少。

      “刚才那个孩子……”霍昭问。

      “他父亲死在了去年的部落冲突里。”于江心语气平淡,“这里的孩子,要么拿起刀,要么学会挨打。我教不了他们别的,只能教他们怎么拿稳手里的‘棍子’,至少……少挨点打。”

      霍昭沉默。她想起自己把昭雪剑交给那个山村少年阿七时说的话。何其相似。

      “你……”于江心看向霍昭,“接下来去哪?”

      “继续往西,再往北,绕一圈回去。”霍昭顿了顿,“看看这片父亲守过的山河,到底有什么魔力,值得那么多人前赴后继。”

      于江心扯了扯嘴角,那是一个近乎笑的表情:“看过之后呢?”

      “不知道。”霍昭诚实地说,“但总得先看过。”

      于江心点了点头,不再问。她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小的皮囊,递给霍昭:“戈壁夜里冷,这个,暖身子。”

      霍昭接过,是晒干的肉脯和奶酪。

      “谢谢。”

      两人又沉默地站了一会儿,看着夕阳将戈壁染成一片壮丽的金红。

      “保重。”于江心说。

      “你也一样。”

      没有更多的话。于江心转身,走回那片简陋的聚居地,身影渐渐融入升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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