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尸言报怨
衙门堂里,敛房内阴冷,气味不好闻,全秉卓用帕子捂着口鼻,站在门边,瞧着不太愿意靠近。
从刚开始发现至眼下,共有八位死者,现在房中仅躺着三具用白布覆盖的尸体,较早发现的五具已高度腐败难以辨认,当时事没闹大,衙门也懒得管,早已安排各家亲属将他们入土安葬。
深知雪为自己戴上白口巾,目标明确,朝前日被他撞见,抬回来不久的新尸体走去——死者肋骨全断,肺剁得稀碎。
陈阿花嗅到空气中弥漫着石灰和草药的气味,用以压制尸体的腐败,与深知雪毫不畏惧地靠近。
他暼着身旁的深知雪,等他发话,却见他全然将行动权交由自己,吸口气,退去怯懦,近前朝尸体躬身一拜,随后戴上薄皮手套,缓缓捏过白布的角。
深知雪这时忽地出手,按上陈阿花肩头,陈阿花身形停滞,手臂悬在半空,止住刚到一半的动作。
便见深知雪偏头,对立在门外不进来的全秉卓道:“全大人,可否将底下人已查出的信息告知我这位小兄弟一二?尸体被动过和没动过毕竟还是有些区别,莫要因细枝末节反倒冤了亡者。”
全秉卓觉得他麻烦,又不敢真表现出来,帕下表情连连陪笑,给身旁同样遮盖口鼻的仵作交换个眼神。
男人颔首,把记档好的本递给深知雪。
拿到东西,深知雪对全秉卓点点头,“全大人有劳了。”随即示意陈阿花继续。
陈阿花彻底掀开白布,将这具惨不忍睹的尸体暴露在众人眼前——肺腔的皮肉炸开,如同屠宰场丢在地上的烂肉,血水干涸裹满泥土,白花的骨头纵横凸起,成渣的尖端挂着息肉摇摇欲坠,时刻散发的臭气熏得人发晕,场面看得人生理不适。
陈阿花无视异样的气味,倾身观察起胸膛致命的伤口,“伤口纵横多为砍、切,力道轻重不一,有几处入刀极深,下手利落,绝非普通斗殴,切口都不算大,应是短刀所致。”
接着他掰开死者的手,用细毛刷小心清理指甲缝。
注意力便更多落在手部和脚上,反复摩擦尸身粗大的指节,虎口与指根的老茧,看看脚底板到小腿的肌肉纹理,摸着骨骼形态。
陈阿花抬起头,语气里带着丝确定,“此人非农户或刀夫。”指着手心的茧子给深知雪瞧,“茧子集中在虎口到掌中的特定位置,应是长期触碰粗糙重物,譬如麻袋绳索类……”又再次对向腿部,“小腿肌肉发达,跟骨前突,为常年行走所致。”
闻言,深知雪眼神一凛,立即看起卷宗上受害者的基本信息——严川、男性、年余三十八,长安覃城福安村严四家长子,在扬州干着贩卖米粮的营生,半月前回长安老家,三日前尸体被发现于西市东区,为挥砍刺中心脏毙命。
上头清晰记录着尸体的情况,和陈阿花方才所言基本一致,甚至更详细,这些已被写下来的信息,根本无需陈阿花亲自口述。
他再次翻几页其余被害人的资历,反复对照他们有何相似的地方,皆为中年男人,三十五到四十五之间不等,且曾在江南三州待过段时间。
正如全秉卓先前所说,死者身上果真没找到什么重大信息,倒真像白跑一趟。
深知雪搁下账本,缓缓转身,对全秉卓略带歉意地谢罪,“这案……看来的确是下官判断有误,还请全大人恕罪。”
全秉卓脸上肌肉僵硬一瞬,挤出个体谅的神色,语气中透露出点不易察觉的得意,“无妨无妨,深统领思虑细致严谨,本是好事,衙门上下往后亦还仰仗这您,罪从何来。”
“有大人此言,下官便放心了。”深知雪不怀疑不追问,指尖点点身后还蹲在地看尸体的陈阿花,微微对全秉卓颔首,“既然如此,下官告退。”他拱手告辞。
路过全秉卓时,深知雪眸底深邃,无意地暼他一眼,窥探那副是善是恶的皮囊。
全秉卓站在原地,目送陈阿花跟随深知雪离开敛房的背影,脸上“正气”逐渐褪去,往地上啐口唾沫,低声咒骂句:“他娘的、真难打发。”
头午阳耀呈辉,街边叫卖不断,热闹不减,街角遭拥挤撞翻的殷红胭脂飘散,风巧,掠乱沙吹残叶,掺入香甜。
深知雪在全秉卓面前时,未过问陈阿花,直到二人彻底离开衙门府后。
他才对身侧的陈阿花出言询问,“小花你可看出什么?”
陈阿花吸吸快被熏掉的鼻子,回忆起具体细节:“死者、大概是搬运工,确为常年行走,但却是不稳定的平面,例如……会晃动的船板类。”
深知雪锁定字眼:“船板?运货船工。”
“不止。”陈阿花压低声音:“我闻到他衣物上、发丝里,那股即使用水洗过、让血腥掩盖的,可依旧混着股若有若无的咸腥气,不是普通的鱼腥味,是海风浸透混合盐晶的味道。”
他将所发现的,在全秉卓面前不敢说、讲不了的话毫无保留的全部告知深知雪:“那死者的指甲缝,貌似特意被人清理过,但在靠近根部的皮肉褶皱,仍嵌着点极其细微,类似盐粒结晶的东西,瞧着与官盐形制不同。”
“像……”他思索,“私盐。”
深知雪听得仔细,这些至关的线索对案件发展有这重大突破,可全秉卓底下人居然没有记录,甚至只字未提,只怕是受全秉卓的意思。
“原以为是普通的命案,竟还能牵扯到这事,胆子不小。”深知雪略带嘲弄。
陈阿花最后总结,“根据手掌的茧、腿脚形态、身上的味道、死者生前极可能是长期在沿海的船上卖力气,干的是装卸、搬运的活计,年头不短。”
——就冲这点,要没有自己人在,深知雪不可能查到。
倘若全秉卓可信,深知雪何必要来这趟,他手下记的东西,是必须做给人前看的态度,就为告诉众人尸体无线索,案子没突破,别在此处费时间。
深知雪压根就没打算用全秉卓身边的人,不然非要找陈阿花,寻个自己的人意义在哪。
对于找到突破口,深知雪心情倍感开怀,毫不吝啬地夸赞人小能耐大的陈阿花,“干得行啊小花,之前怎不知你有这手段,好悬被埋没呢。”
陈阿花弯眼,不好意思地“呵呵”笑。
“可……”陈阿花脸上浮现几分不确定,犹豫着表明自己的顾虑,“其余受害者身上有没有这项特征还尚不知晓,会不会这个人刚好是私盐贩子,误打误撞才……”他年纪小,对世道人心的复杂看得浅,担心只是自己误了方向。
“非也。”深知雪脚步未停,望着前方熙攘的街道,“发生数起命案,全秉卓身为衙门府长官,就算不亲自过问,下头人应该也会反复查验,记录受害者的身份背景。若仅是巧合,假设其他死者与私盐无关,全秉卓在最初接手这起命案时,更要仔细,借此机会大张旗鼓,查个水落石出来彰显政绩,可他没有,他选择压事。”
“那些记录含糊其辞,几乎等于废话,‘私盐’这两个字,甚至没出现在卷宗上。”
“为何遮遮掩掩,为何不深究?”
陈阿花怔住,看他。
深知雪放缓语速:“他在害怕。”
“如果其他死者多少都牵连过见不得光的私盐买卖,全秉卓才会选择‘看不见’‘查不清’,因为他也参与其中,知道有私盐,但他不知,也不想知道具体是谁、规模多大。他一旦深究下去,揪出私盐链,就不是一两条人命,而是暗地甚广的私盐买卖,这里头腥水多少人沾过,会牵扯出哪些他惹不起的人物,他作为收过好处、行过方便的衙门府长官,轻则乌纱不保,重则性命堪忧。”
“死人不会说话,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案子永远浮于表面,此事吊着他身家性命,他宁可被骂无能,但于他而言,最安全。”
尸体或许是巧合,但深知雪猜人心,看官场的暗流,全秉卓的“不作为”,本身就是最有力的证据。
陈阿花恍然大悟,背后惊出冷汗。
穿过两条街巷,深知雪思虑沉淀下来,“今日之事,对营中其余人不必多言。”
“统领放心。”陈阿花压下心中的忐忑,郑重应下。
深知雪停下脚步,侧身同他道:“对了小花,你是大功臣,要什么尽管提。”
“不不……”陈阿花性子腼腆,最怕别人看重自己,赶忙回绝深知雪,顺便表个忠心:“统领抬爱,小的当下别无所求。”
深知雪晃晃系在腕上被衣袖遮盖的小枚铃铛,里头没有珠,是个哑的。
“别呀,要啥说,金疙瘩我也照给不耽。”他到底从小养尊处优,不正经时的少爷做派看得人压力倍增。
陈阿花:“……”
深知雪看他窘迫,“行吧,现在没有,以后肯定有,到时候跟我提就成。”
大概是听闻过深知雪早年不学好的事迹,又见识过他的阴险,陈阿花真怀疑深知雪在给自己挖坑。
陈阿花:“……嗯。”
陈阿花自行返回营地,深知雪游荡在白虎大道街角,步子迈进家不起眼的茶楼,熟门熟路地上了三楼最里侧的雅间。
推开窗,视线正好可窥见漱玉堂背后起伏的屋脊以及涌动的人流,仿佛毁坏的混乱画卷,他指尖无意识敲桌面,目光沉静地投向那片嘈杂之地,喧闹映得模糊。
所有的事在脑中一幕幕回放——
“私盐”绝非小打小闹,其下掩藏的是足以绞杀许多人的庞大脉络与利益勾结,李长玦把这事送到深知雪跟前,正是看中他的利用价值。
“吱呀……”
雅间的门被推开又合上,像是伙计添茶。
深知雪对面的座上悄无声息地多了个人,来人黑袍加身,遮着上半张脸,唇角没有弧度,像是毫无感情的人偶。
没有寒暄,深知雪将枚小小的油纸包推到对面人桌上,里头包着一小点点微量结晶,是当时他说话转移全秉卓注意力时,命陈阿花小心翼翼从死者身上取得。
“查这个。”深知雪嗓音压得很低,“不要动市面上的,我要知道过去三个月,西市乃至整个长安,这种成色的‘雪花’从哪来,经谁手,最后流向哪些‘大仓’。”
黑衣人捻起油纸包,凑近鼻子细微地嗅,将纸包收起,“这种成色,非一般灶户能出,像淮扬沿海大户的手笔,可能会碰到硬钉子。”
“钉子扎手,记下位置样貌,不必碰。”深知雪语气平静:“让墨画图,雨找管事的“账房”和运货的“脚夫”。”
对面人点点头,如同来时离去,融入阴影中。
深知雪端起微凉的茶,慢慢啜饮下。
瞥见自己虎口下方已然行成块疤的齿印,随着拇指而移动,细密的痒与痛似残留在记忆中,是有温度的。
那人颈后皮肉的触感异常好,深知雪舌尖抵上自己的虎牙。
深深吸口气,自言自语,轻声诉说:“陷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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