忒修斯上

作者:第一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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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1-1


      清晨,姜颂睁开双眼,手中毛笔随意敲打着桌沿,发出单调的声响。他时而望向窗外掠过的飞鸟,时而又凝视檐下挂着的扫晴娘,目光最终落在雕花木窗围合的庭院上。这四方天地,仿佛将他也一同包容其中。
      秋闱与春闱,皆为科举制度的重要环节。通过秋闱选拔者,方能进京参加春闱。春闱合格后,举人便成为贡士,进而参与由皇帝亲自主持的殿试,也就是所谓的京闱。京闱放榜之时,金榜题名者即为进士,等待朝廷授官;而未中选者,则会被编入兰台深造一年,相当于带编制先学一年再分配专业。
      古代人考公就是这么个流程。太学弟子因直属兰台管辖,可直接参与京闱,不必经历地方层层选拔之苦。然而,姜颂却选择了一条更为艰难的道路。他不仅在秋闱中夺魁成为会元,还在更早前的春闱摘得解元桂冠。
      “如今所有人都在等着兄长连中三元。已经两朝没有过了。”姜鹤趴在榻上翘着腿翻动着手中的书卷,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来福在他脚下。近日不被问功课,他时常混在姜颂这里玩小老虎,意外的和兄长大人的感情飞速升温。
      “这...”姜颂面露难色,“能不能不考......”
      “可当初兄长不正是以想好生备考才被陛下恩准回来的吗?我记错了?”
      “啊?是吗。”
      京闱遵续旧制,考试分三场进行,每场为期三天。第一场初九开考,第二场为十二日,第三场在十五日。考生需提前一日入场准备,次日方可离场。皇帝特许考生吃住都在考场的小隔间内,自备干粮,除如厕外不得离场。
      距离大比之期已不足百日,除了备考有些极限,其他倒也无碍。他既然能来,就能走,若真到紧要关头,替正主完成这场考试也未尝不可。
      和皇帝作pen pal吗?
      老师不会砍学生的头,皇帝就不一定了......姜颂不免又想起大殿上那个李老头。
      为了了解这个时代的文章风格,姜颂从架子上随即抽出一册书,线装版的小蓝书。这时候应该是从左往右翻,于是他把书倒回后面......他又接连抽取了几本书。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那书翻开来,在姜颂心里炸起一颗惊雷:乍一看都看得懂,然而仔细一看,没一个字是认识的。
      “姜鹤!”
      听见兄长召唤,正趴在地上的小男孩一个骨碌爬起来,小跑着凑到书案前——姜颂突然要考校他的功课了。
      姜鹤被要求从案头堆放的书籍中自选一篇。先要流畅朗读,再阐述自己的理解,最后还得应答姜颂随机的提问。
      但这孩子对答之间所展现的学识功底,令姜颂不知不觉坐直了身子。
      这小子才十一岁,谈起的都是金银成色、药材换算这些十六两的斤两法,又说到田亩测量、土方计算,甚至仓库堆粮的容积,也都头头是道。
      这已经远远超出什么大九九乘法表和勾股定理之类的纯理东西。谈到如何分摊税银、调剂米价,乃至管理田庄佃户的实际问题时,姜鹤的见解令姜颂暗自汗颜。
      “啧,”姜颂揉着眉心,低下头由衷感叹:“真厉害啊小朋友。”
      “怎会,阿鹤不及兄长万分之一,还要再接再厉。”
      ......自己十岁那会儿在干什么?同一个词语动辄抄十几二十遍的家庭作业?或是被训练刷碗?姜鹤谦虚的认真模样,令姜颂倍感压力。
      姜颂的手轻轻盖在姜鹤头上,拇指在他额头轻轻的抚摸,心服口服:”你承爵位后,一定能把王府打理好。“
      现阶段,他唯一能补充的是一点洋文儿,不过姜鹤暂时用不到。
      姜鹤却问他:”哥,家宴那晚你不想给皇帝叔叔跪是吗?“
      “你又听说了?”面对姜鹤天真无邪的询问,姜颂不知怎么有些无所适从,他有些回避道:”当然不愿意。“
      “为什么?臣子朝见皇帝理当行跪拜礼啊。”
      童言无忌,却把姜颂问得心头火起。他只得按捺住性子,向姜鹤解释何为人人生而平等,每个人都有自尊,都有自己不做某事的权利,对人下跪是何等的专制、愚昧和落后。
      “好空洞啊,哥,谁教你的?不会是丘老吧?”姜鹤瞪大眼睛。
      姜颂深吸一口气:“我也有自己的判断的好不好。”
      “礼崩乐坏,大多是大乱之世的征兆。夫礼,辨贵贱,序亲疏,裁群物,制庶事。”姜鹤摇晃着小脑袋,“只有洋人整日把‘非礼多’挂在嘴边。”
      姜鹤若无其事的将书又翻过一页,随口问道,“你说,他们既信这个,为何还要千里迢迢进京来朝拜天子?他们说天下人都有罪,怎么不对天子直说?他们不过是站在低处,才想着要与我们平起平坐,一切往来,皆为利驱,连‘见贤思齐’都谈不上。抢钱坏礼,‘非礼多’。”
      “姜鹤,不可以对外国友人有偏见。”姜颂不觉提高了分贝。
      “我们待客,自然一视同仁,礼数周全,方有万国来朝的盛景。但客人终究是客人,怎能成了主人?外人跟亲人,岂能一样?干坏事被杀的人,跟惩恶扬善杀的人,本来就不是一回事儿。” 他顿了顿,盯着兄长眨眨眼,反问:“哥,我们都是父亲的孩子,你是嫡子,是长子,我与你能一样吗?”
      “我......”姜颂承认,若不是姜鹤遇到他,一般人家的嫡长子未必愿意将爵位拱手相让,哪怕兄弟再和睦,这都不是让爵的理由。
      “我与我哥都要争的东西,外人能白白送给我吗?大家都是人,我要衣食无忧,别人也想要,自然会来抢我的,外族更是不讲情面。这才是一视同仁。更别说是老祖宗传下来的那八个字儿。”
      姜颂纠正道:“前人说的又不一定全对,小小年纪,还挺古板。”
      “外人说的就一定对吗?”姜鹤难以置信的小声重复了一遍,“哥,你读那么多年书,尊老爱幼这种浅显道理还不明白?”
      “哥,”姜鹤忽然凑近了些,压低声音,眼神却清亮得逼人,“神我不知道,但你是不是信他们的教了?”
      “胡说什么?”姜颂仿佛被冒犯,连忙挥退他探究的目光。
      “哥,叩拜天子是国礼,兄友弟恭、尊师敬长是庠序之道,没有规矩不成方圆。”
      姜颂反驳道:“若礼法成了固步自封、任人宰割的枷锁,那这礼不如不守。”
      “那洋人天天鼓捣什么赎罪,他们说的你也全信?‘天下熙熙,皆为利来’,你便该知道那些离家来我们这儿的都是些什么人了。对神造假或许无所谓,但对天子和生民造假,呵,”他轻笑一声,“大家都是人,谁心里那点小九九还不清楚呢?”
      “嘘——慎言!那是老师·!”姜颂脱口而出。
      小姜鹤像是被姜颂的低声吓到了,他的眼中映出的仿佛是个陌生人。
      “哥,你有问题。”姜鹤低头困惑的妥协,慢悠悠地补了一句,却像一记重锤:“回头让蛮子坐坐龙椅你就......”
      姜颂的脸色惊人的冷,方才他下意识的反应令他自己都倍感陌生,以及那没来由、并没有什么威胁的后怕。
      “哥......”姜鹤弱弱的双手把书掩到脸上,只留一双轻颤的眼睛,声若细蚊:“才说的言论自由呢......”
      “我......”姜颂望着弟弟,自己却心烦意乱,他从未有如此凝重无措过,甚至直接到了挂脸的地步。

      “对不起小鹤,你别放在心上。”姜颂在书桌前坐回去,他让自己平复心情,重新拿起桌上的文书,心平气和道:“我提问你些别的。”
      一轮提问过去,姜鹤松了口气。
      姜颂更心如死灰了。
      他凭借记忆,把姜鹤说的那些和书页里的文字进行对应。
      没错,他还在扎心的认字期。
      就像小篆的“学”带透视,甲骨的心是比心,这版通用的字体不是他常用的,虽然文字的演化始终保留有痕迹,但是要覆盖现有的,需要时间。
      并且......天呐,他不会用毛笔。
      这比交卷前发现背面还有一页题还惊悚。
      姜颂心率飙升,颓然跌坐在椅中,目光仓惶,在桌面搜寻,看见张纸露出个白角就随手抓来,似猛虎扑食一样拿笔刺了下去,却又刺不下去,换回正确的握法,下了好几次决心,笔尖却颤抖着,始终悬在离纸面一寸的高度。就连手里笔杆的触感也显得格外陌生。笔在指尖转了又转,久未执笔,手已生疏。
      写字,写字的感觉是什么来着?五指上的神经轻轻抽动,在空中弹出曼妙的一浪,“噼里啪啦”的手感仿佛近在眼前——......对了,键盘......常用的是键盘。
      姜颂终于鼓起勇气落笔,毛笔戳在纸面上分叉,只留下一痕浅淡的墨渍。
      “嗯?没沾墨?兄长多少天没写过字了,我去帮你倒水来。”姜鹤围到桌前低头看砚台道。见姜颂愣在那里,他转身去外间倒了半杯水,书夹在掖下,用手指蘸取来滴在砚台里。在小老弟期待的注视下,姜颂像筷子抿碗口似的用笔尖在砚台里左右翻搅,犹疑的抬上纸面上,悬而又悬。
      在对方专注的目光下,姜颂甩出个潦草的圆弧。
      “......”姜颂心如死灰。
      “哥,你怎么不写啊?”姜鹤问。
      姜颂见他的头对着纸面歪来歪去,但好像无论如何,颗粒度都对准不了。就将他推开,抓头发道:“不想。”
      恰巧身后传来轻微的动静,未梳理的长发从空隙垂在地上,被来福滚了一身。它用爪子勾住一绺,连抓带咬起来。正如姜颂此时的心境,一团乱麻。
      “来福!”
      一旁躺着的姜鹤连忙发放下手中的看的津津有味的书,小跑过来把来福劫持走跑去了院子里。
      观望房间里或近或远的字画,上面的题跋全是手写,甚至有些可能出自自己之手。他从第一次落笔就知道自己永远不可能写成那样,原主没有留下任何肌肉记忆给他。
      他现在面临的不是写字好不好看的问题,是根本不会写字的问题。
      笔锋秀美,拉出阴暗扭曲的一道。
      “啪”。姜颂放下毛笔,真用不了一点。
      与传统书法相对的是硬笔书法。中性笔走笔丝滑的奥秘在于笔尖的转珠,这颗微小的金属球堪称中性笔的灵魂所在。一旦转珠脱落,一管墨水顺着笔端肉眼可见的往下滴,就是学生时代常见的”笔跑水儿了!“,一些日常用品,比如香水、驱蚊液或润唇霜也经常采用“走珠”的设计,可能女孩子见得比较多,走珠就是转珠的放大版,但用来写字不太合适。制造一支中性笔,需要极高的工艺水平:不仅要打造如针尖般大小的完美球体,还要配套合适的球座,无一不需要极高的加工精度和钢材的高耐磨性。
      中性笔的前辈——钢笔,它的原理其实很简单,从蘸水笔演变而来。蘸水笔常以鹅毛为原料,鸦羽也没问题,最开始是将羽管末梢一劈两半,上端中空能储存一点墨水,形成简易笔尖。蘸水笔行书阻力大,使用者需频繁蘸墨,为了保持良好的书写效果,需要定期用刀修整笔尖,就像芭蕾舞者拿到新鞋的第一件事是将其拆裂重塑鞋形,这样得来的笔寿命不长,一周一换,就像芭蕾舞鞋是消耗品。
      正专注间,姜鹤又蹦跳着跑进来,吓了姜颂一跳。只见他抱着小老虎在案几旁打转。姜颂头也不抬,顺手就支使他:"去帮我寻些管子来。"
      "管子?好吧。"姜鹤歪着脑袋凑过来,"哥要什么样的?"
      姜颂随手抽出一支毛笔,在他眼前晃了晃:"像这样的,中间要空心的。"他顿了顿,又补充道:"芦苇杆、细竹枝都行,若是遇见鹅——"
      "就拔它一根毛?"姜鹤眼睛一亮,抢着接话,双手郑重地接过毛笔作参照。他忽然想到什么,仰起小脸期待地问:"我若找着了,兄长要怎么谢我?"
      姜颂随手往书架一指:"随你挑。"
      姜鹤却转了转眼珠,举起手中那支珊瑚笔轻轻敲了敲案几:"哥,你既是要空心的,把这支拆了不就成了?这笔杆本就是中空的呀。"
      “......”
      如此就还差笔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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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7章 E-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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