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丑闻
摊主捡起掉落在地上的斗笠,重新戴好,手指拨弄着筐里的乌龟,声音闷在斗笠下:“你认错人了。”
斗笠边缘露出他紧抿的唇和绷成一条线的下颌。
江瀛瞥了眼身侧高悬的“济世堂”鎏金牌匾,眼底闪过一丝狡黠,故意顺着他的话往下说:“实在抱歉,我是来济世堂寻一位相熟的大夫,一时眼拙,把您认错了。”
“找哪位大夫?”斗笠下的声音依旧闷闷的。
江瀛忍俊不禁,弯腰朝他斗笠下瞧,瞥见一个强自镇定却难掩别扭的表情,笑道:“找……徐大夫,你认识吗?”
陈稞一把摘下斗笠,扔在身旁,高大的身躯泄气般坐回身后的小矮凳上。
江瀛绕到摊位后,寻了块平整的青石坐下,两人挤在小小的摊位旁,面面相觑。
路过的行人纷纷侧目,大抵是觉得两个身形挺拔的男子缩在小贩摊前,实在有些古怪。
陈稞率先按捺不住,喉结滚动了两下,语气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焦躁:“你这两日去哪了?我在将军府转了好几圈,都寻不到你人。”
“去南郊雾隐山办了点事。”江瀛淡淡答道。
陈稞的目光飘向济世堂的方向,又飞快收回,憋了半晌才问道:“那……你方才为什么会和徐溪一起回来?”
江瀛心中了然,这别扭模样,果然是瞧见了他和徐溪同车而归的场景。
他无奈地摇了摇头,伸手将陈稞从矮凳上拉起:“回将军府,慢慢告诉你。”
陈稞往不远处招了招手,一个穿着粗布短褂的老汉连忙小跑过来,双手在衣襟上反复擦拭,神色局促不安。陈稞从袖中摸出一锭银子,塞进老汉掌心:“耽误你做生意了,这点银子权当赔礼。”
老汉受宠若惊,捧着银子连连作揖道谢,手指都在微微颤抖。江瀛对着陈稞竖起一个大拇指:“陈公子财大气粗,颇有侠肝义胆之风。”
陈稞得意地昂了昂下巴,转身大步流星地朝着将军府方向走去,江瀛笑着紧随其后。
两人穿过将军府的花园,转过月洞门时,正巧撞见几个仆从扛着沉甸甸的樟木箱走过。
箱子缝隙中,隐约可见里面整齐码放的书册,封皮上赫然印着朱红的“兵部存档”印章,边角还沾着些未干的墨迹,显然是刚从兵部搬来的要紧文书。
一阵沉稳的脚步声从身后传来,车承渊与梁副将大步流星而来,两人神色间带着几分疲惫。
车承渊瞧见江瀛身旁的陈稞,面上闪过笑意,与梁副将对视一眼,打趣道:“陈稞这模样,倒和你父亲年轻时一模一样,英气逼人。”
陈稞连忙上前一步,恭敬地拱手行礼:“晚辈拜见车将军、梁副将。”
江瀛的目光仍停留在那些兵部书册上,忍不住开口问道:“将军,这些兵部存档,为何会搬到府中?”
梁副将叹了口气,解释道:“兵部正在翻修,一会儿是敷文书院的人来核对典籍,一会儿是工部的人来监工,人来人往吵得厉害。将军嫌闹,便让人把近期要用的书册搬到府中,清静些好处理公务。”
车承渊捏了捏眉心,倦色难掩:“清净是一则。另一则,孙指挥今日又要来寻我,实在懒得应对。他儿子孙涛那桩糟心事闹得满城风雨,如今想捂也捂不住了,却总指望旁人来想法子。”
梁副将摇头:“孙涛那是自作自受,事到如今,谁还能有回天之力?”
孙涛?江瀛脑中立刻浮现出演武文会上那张狂傲的脸。
他正欲细问,袖口却被陈稞不动声色地轻扯了一下。他余光瞥见陈稞几不可察地摇了摇头,便将话咽了回去。
车承渊与梁副将边谈边行,身影很快消失在通往书房的长廊尽头。
江瀛带着陈稞往后山的满觉陇走去。
刚过一场大雨,漫山的金桂落了大半,湿哒哒的花瓣铺了满地,像是铺了一层碎金,踩上去软濡濡的。
香气混着雨水的清冽,沁人心脾。山间的涧水也涨了不少,顺着青石缝隙奔涌而下,水声潺潺。
两人走到假山旁的池塘边,池底两只小乌龟——青团与朱圆,正顶着湿漉漉的壳互相推搡,闹得不亦乐乎。
陈稞捡起一根树枝,蹲在池边逗弄着它们,笑道 :“你把他们养的还真是龟如其名。”
江瀛的心思却全不在乌龟身上,方才车承渊提到的“孙涛”二字,像一颗石子投进心湖,搅得他不得安宁。
他从石壁的凿洞里取出龟食,倒在陈稞手心,声音带着几分急切:“方才在前面,你为何不让我问孙涛的事?”
陈稞用树枝轻点着“青团”的龟壳:“因那事实在不甚光彩,近日才在应禧城里悄然传开,话……很难听。”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有些低:“约莫七年前,孙涛在一场宴席上结识了一名歌姬,两人暗通款曲,不久那女子便有了身孕,求一个名分,孙涛不允,强逼着她落掉了胎儿。”
江瀛在池边的青石上坐下,眉头渐锁。
“那女子的弟弟得知后,气得直接打上孙府理论。”陈稞的树枝在水面划开一道涟漪,“结果,被孙涛一句‘刁民闹事’,给秘密杖毙了。而那歌姬,当夜便被秘密送出了应禧,至今不知所踪。”
“他怎敢这样做?!”江瀛脱口而出,声音盖过了山涧的水流声,显得格外清晰,“草菅人命,简直无法无天!”
“孙家当年将知情人或打发或封口,硬是把这事压得纹丝不漏。谁知七年过去,这桩旧案竟毫无征兆地冒了出来,一夜之间传遍街头巷尾,”陈稞丢开树枝,“孙指挥使已将孙涛锁在祠堂,又急派人去寻那歌姬下落,无非是想亡羊补牢。”
江瀛的呼吸都变得沉重起来:“那这事,为何会突然闹出来?”
陈稞耸肩:“这也正是蹊跷之处。当年痕迹抹得那般干净,如今却如惊雷乍响。不知是天理循环,还是有人刻意为之。”
“有人......刻意为之......”
江瀛无意识地重复着,目光落在水面飘零的桂花上,那些湿黄的花朵,零落成泥,却仍散发着固执的香气。
突然,他像是被一道无声的闪电劈中,背脊瞬间僵直,瞳孔微微收缩。
脑海里破碎的线索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疾速拼凑:
演武文会那日晚上,方淮青在营帐中轻描淡写的一句:“包君满意。”
贺平那遮掩又意味深长汇报:“事情近日就会发酵。”
还有此刻,这桩隐秘、残忍、时隔七年却精准爆发的丑闻……
一瞬间,所有的碎片都串联起来,形成了一个让他心惊肉跳的答案。
陈稞见他身形僵硬,伸手戳了戳他的肩膀:“喂,你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该不会是被孙涛的事吓着了吧?”
江瀛的目光穿过交错的枝丫,望向天空中刺目的太阳,只觉得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又烫又麻。
“这事……该不会是你做的吧?”陈稞见他一言不发,越发好奇,试探着问道。
江瀛缓缓闭上眼,再睁开时,眼中的震惊已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笃定的清明,声音带着几分恍惚,又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震颤:“不是我。”
他一字一顿地说道:“我怀疑,是方淮青。”
“什么?”陈稞愕然,“方淮青?他与孙涛有何瓜葛?”
江瀛眸底情绪复杂难辨:“演武文会后,他知我与孙涛有过节,曾说过要给他一个教训。我原以为……那不过是句戏言。”
陈稞仍觉难以置信:“即便他要为你出头,可这七年前的秘辛,他是如何挖出来的?这绝不是容易的事情!”
“我不知道。”江瀛摇头,语气却愈发笃定,“但我确信,是他。”
一阵山风穿林而过,满树残桂簌簌如雨,湿软的花瓣落在江瀛的肩头,带着一丝凉意,与他剧烈的心跳声缠绕在一起。
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填满了,酸胀的紧,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震颤。
方淮青到底对自己究竟是何种情意?为着他和孙涛的过节,不惜翻出七年前的旧案、搅动满城风雨。
这难道是寻常的兄长之情吗,可他却又从未宣之于口,这一切都让江瀛揣度不透,满心困惑。
陈稞站在他面前,脸上的惊讶渐渐褪去,沉默良久才道:““他对你......还真是上心......”
这句叹息散在风里,江瀛没有应声,仍兀自的出神。
良久,他才像是从一场大梦中挣出,嗓音有些发涩:“走吧,回书房。”
两人踏着一地湿桂往回走,下山时,陈稞终于还是没忍住,用胳膊肘碰了碰他:“现在总能说了吧,你和徐溪神神秘秘跑了一趟南郊,到底所为何事?”
江瀛脚步未停,目光陡然变得锐利,仿佛要将眼前虚空看穿。
“有人私运军粮出城,下落不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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