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海与天之间

　　“阿维斯……阿维斯！”

　　“啊！”

　　阿维斯尖叫一声，迷路的思绪瞬间回笼。

　　指尖一阵刺痛，她低头一看，是细针扎破了皮肤，指腹冒出赤红的血珠。索菲亚惊叫一声，赶忙丢下手里的物件起身去找纱布。

　　“阿维斯，你最近都心神不宁的，是怎么了？”她一边用干净的剪子将纱布裁剪成细长的布条，一边问正将受伤的手指含进嘴里舔舐的阿维斯，“诶呀！不要放进嘴里！”

　　阿维斯闻言慢吞吞地将手指抽出，舌尖泛着独属于血液的腥甜，她嘀嘀咕咕地说：“可能是我最近没睡好吧，不碍事。其实我觉得没必要包扎。”

　　索菲亚的动作顿了一下，随即继续轻柔地用药物处理阿维斯的伤口：“怎么能不包扎呢？你看看你对自己下了多重的手，一般人也不会给自己扎出这么多血。”

　　血液顺着修长的指节淌下，不一会儿的功夫已经红了半个掌心了，就连被丢在桌上绣到一半的丝巾棉帽都落了几滴刺目的红，怕是不能要了。阿维斯向来手劲儿大，这下估计差点给自己食指扎个对穿。

　　阿维斯目不转睛地盯着索菲亚用轻柔的如同抚摸鲜花的动作细心地为指尖一寸一寸缠绕上纱布，心里却在神游天外。她最近都感觉脑子昏昏沉沉的，一开始还以为是自己多日奔波疾走身体吃不消了，结果去找宫廷医师一看又没有身体上的大碍，说可能是前段时间受到了惊吓。

　　惊吓？什么样的惊吓能将她搞得魂不守舍的？

　　逼宫是上周的事了。

　　在伊戈尔·波波夫带领追随者为阿琳娜皇后铲除一切妄加阻拦的皇宫守卫，并将皇帝陛下最忠实的追随者霍德布拉伯爵的头颅在众目睽睽之下丢在大殿中央后，形势瞬间一边倒。无论平时再怎么对女性嗤之以鼻，在女性掌握了绝对的武力权力足以威胁他们的身家性命时，在座的人无一例外选择了臣服。

　　曾经风光无限的皇帝陛下被关押在惩戒塔，追随他的贵族派系死了大半，仅留下部分倒戈迅速讨了皇后高兴的。皇后一派的贵族们为斗争胜利而欢欣雀跃，正紧锣密鼓地投向下一场争斗——如何在新女皇的议事厅里取得更重要的位置，为此他们对身为皇帝旧臣却叛变后得到皇后信任的近侍官颇为不满，隐隐有朝波波夫家同恶相助的趋势。

　　至于守旧派，他们本来在皇后当众吐出未曾下咽的告真果、藐视神圣的神前仪式时怒不可遏，但奇怪的是，他们却在“霜华祭师”迈特威先生的带头下最终妥协承认了皇后继位的合法性。

　　真是奇怪。

　　或许是两相权衡之下，他们还是更为厌恶恩将仇报的皇帝？

　　举兵逼宫、政变夺权是公主和皇后早就在筹谋的事情，阿维斯看似深得公主荣宠信任，实则她干的基本都是跑腿的事，对于具体的计划实施以及己方阵营的人物组成她都不甚了解。但她看得出来计划被迫提前使公主皇后处于被动地位，整个政变事件的实现不能说尽出纰漏，但也远远称不上天衣无缝。

　　幸运的是，最后成功了。

　　由于阿琳娜皇后身怀六甲临盆将近，加冕大典的安排原计划被推迟，但阿琳娜皇后竭力反对，最后在她的坚持下，现在阖宫上下都在即将到来的加冕大典奔波。

　　皇城菜市口前的断头台和绞刑架迎来一位又一位宾客。对皇帝——现在该叫前任皇帝——的罪责还需要皇家法庭与凛冬神殿共同裁定，春夜小镇屠杀案的两位证人在费奥多尔公爵的帮助下不日将抵达皇城出席作证。

　　在凛冬神殿提心吊胆过了好些日子的霍华德夫人和索菲亚被公主派人接回。被调包留在神殿内的拉达夫人的贴身侍女也跟着一起回来了，早已和她的夫人重逢。

　　所有人都忙得脚不沾地，除了她和索菲亚。

　　瓦莲京娜公主代表其母处理了大部分后续事宜，繁重的文件强势占领了她的办公桌。她却没像往日一样将阿维斯随身携带，而是将阿维斯留在了房间里做杂活，并让索菲亚也一起陪着她。

　　索菲亚欲言又止，犹疑许久还是选择说了出来：“阿维斯，你是在为公主疏远你而难过吗？往常她总爱带着你，但是来了白曜宫后就不是了。我觉得……或许她不是不喜欢你了，只是担心你不能适应白曜宫中的事。我听父亲说在宫中一定要处处小心，在这里可以一步登天也可以跌落悬崖。就连我的父亲都这么说，更何况我们这些没见过世面的小丫头片子呢？而且……你有在听吗？”

　　“啊，抱歉索菲亚，你能再重复一遍吗？我没听清。”阿维斯恍若梦醒。

　　索菲亚嗔怒，但还是好脾气地将刚说过的话再重复一遍。阿维斯听后摇摇头：“我不是在意这个，我只是……”她拧着眉头揉了揉太阳穴，“也许我没有想象中的胆子大。这也正常，毕竟、毕竟……”

　　她真的亲手杀了人。

　　阿维斯不想再呆下去了，她找借口说自己心情郁闷像出去散散心。索菲亚满眼担忧地望着她，嘱咐她小心些现在宫里还不太平，要是霍华德夫人查岗她会帮忙说一声的。

　　阿维斯去了花园，沿着长长的鹅卵石路漫步。

　　她昏昏沉沉的，只觉得有人在往她脑子里持续不断地释放烟霾，以至于她脑海里涌现的所有想法都如同隔了曾水痕斑驳的玻璃看窗外的景色，模糊不清。

　　宫变那天发生了什么？

　　她浑浑噩噩地回想。

　　哦，那天瓦莲京娜要留她在男爵夫人宅邸，但她不愿意，死活要跟着。受波波夫近侍官指挥的近卫军迅速控制了皇城中所有的守备营，一切竭力抵抗的军官都倒下了，飞溅的鲜血洒在她的裙摆。她没有回头，也不敢回头，一路紧跟着瓦莲京娜的脚步入了白曜宫。

　　到了白曜宫中，还是一路的刀光剑影。

　　然后……是什么来着？

　　她将露出雪面的一颗小石子踢出去老远。

　　好像是……波波夫近侍官让她跟着他，去找负责白曜宫守卫调遣的霍德布拉伯爵。她和瓦莲京娜分开了，摩达尼亚跟着她一道走，然后是伊戈尔让她去高处埋伏。

　　……

　　她为什么没有拒绝呢？

　　她突然想。

　　这不是后悔。好吧她就是在后悔，她不记得自己为什么会答应了。难道她本性冷漠到可以毫不犹豫地轻易地取走一个人的性命吗？

　　在这个世界降生的第十七年，她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是个冷血的人。

　　她摊开手，一寸寸观摩掌心纹路如枝杈般伸展，转眼间一把短小的银匕首于掌心安置。

　　她霎时吓了一大跳，连连倒退好几步，脚一滑瘫坐在积雪还未清理干净的小路上，圆润的鹅卵石冰冷而坚硬，刺激得她回了神。定睛一看，手上空无一物。

　　她恍惚地想，据说有人遭受重大刺激会产生幻觉、精神失常，她不会要变成疯子了吧？

　　“阿维斯小姐，您怎么坐在这种地方？请扶着我起身吧，切勿着凉了。”

　　有强劲有力的臂膀伸到她身前，阿维斯呆滞地抬头，视线沿着厚重的灰色皮革外套缓慢往上挪，最后定格在摩达尼亚紧张关切的脸庞上。

　　她扶着摩达尼亚递来的手臂艰难起身，弯腰拍拍沾雪的裙摆，才惊觉裸露的双手已经在冰天雪地里冻僵了。

　　摩达尼亚体贴地问她是否遇到了什么难事。

　　阿维斯摇头，拒绝回答，反而问他怎么来白曜宫了，他不是拿了阿琳娜皇后的御笔亲信去传送机关那里接应费奥多尔公爵了吗，按照路程怎么样也不该现在回来。

　　这么一问她才知道费奥多尔公爵和铁匠亚历山大口中共同提到过的神出鬼没行踪不定的魔法师找着了，他们没走传送机关，比预计时间早了许多抵达，摩达尼亚刚出皇城没多久就折返了。他们已经带着人证佐娅和季米特里去谒见皇后与公主，而瓦莲京娜吩咐他来找她。

　　听到公主相见自己，她昏沉的脑袋登时清醒了一半：“是为春夜小镇的事吧，我现在就过去。请你带路吧摩达尼亚。”

　　摩达尼亚一边带着她往宫殿走去，一边还是不放心地关心她的身体，看来她平白无故地随地大小坐行为让他很忧心。为了安抚这位初出茅庐的随从，阿维斯勉强挤出一点虚弱的笑，说：“我可能是被血腥场面吓到了，最近睡得有些糟糕。”

　　她原以为这能让摩达尼亚宽心，没想到对方反而更担心了：“是因为波波夫大人的过分要求吗？请原谅我的无礼，但我觉得这不好。您不是战士，他不应该这么要求您，更不应该以您珍视的人苛责您。”

　　阿维斯缓慢地眨了下眼，原来她会答应是为了瓦莲京娜吗？兴许是因为找到了天衣无缝的借口，她如释重负地呼出口浑浊的白气，拼命忽视心底那一点犹存的异样。

　　末了，她实在没忍住问，或许她就是这么虚伪贪婪的人，行了恶毒之事却依旧妄图得到谅解：“摩达尼亚，你会觉得我残忍吗？”

　　摩达尼亚错愕地呆滞一会，才坚定地说：“我不觉得，我觉得您是很好的人。您为什么会认为自己残忍呢？”

　　听到他孩子气的答案，阿维斯没忍住露出了今天第一个真实的笑容，心想小孩子的想法就是简单，给颗糖果他就觉得她是天下第一好的人，夸赞人也只会用“好”和“坏”来形容。

　　“我们到了，你要跟我进去吗？”她没有回答摩达尼亚的问题，总不能厚颜无耻地告诉他她在祈求无辜的旁人原谅她的罪行吧。

　　“不，我在外面等着就好。”摩达尼亚皱着眉头拒绝了她的提议，这副严肃的神情让他凭空展现出如同年迈老人的稳重深刻，却在阿维斯即将转身推门的一瞬间，他突然出声问道，“阿维斯小姐，您似乎忘了联系安尔玛先生。”

　　“安……”阿维斯的脸上奇异地浮现出一刹那的空白，像是突然想不起来随手放到一边的纽扣到底去了何处，短暂的迷茫转瞬即逝，她迟钝地在脑海深处找寻到这个陌生又熟悉的名字的线索，抬手拍了下刺痛如密密麻麻针扎的额头。

　　“这段时间还有的忙呢，我过段时间再联系他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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