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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幕·魂子夜诉
陈韫又一次在梦中见到了王仲春。
她坐在母亲床榻边,凝视那张睡梦中仍不得安宁的脸。
眉头紧锁,面色苍白如纸。
忽然,王仲春从睡梦中惊醒,胸口剧烈起伏,额角沁出细密冷汗,在昏暗灯光下泛着湿冷的光。
她紧紧抓住陈韫的手,指甲几乎掐进皮肉里,声音嘶哑:“我的儿,为娘命不久矣。”
陈韫从这场噩梦中惊醒。
窗外月色孤寒,透过菱花窗格在青砖地上降下凄清的影。
陈家对外宣称王仲春急病而亡,不过是掩人耳目的说辞。
她实是吞金自尽,生生坠死了自己。
陈韫那素来操心的母亲,为给长子陈韧谋个前程,那日特地去三妹府上走动。
归来后却似换了个人,时而沉默不语,时而说着破碎的呓语。
最后将自己反锁房中,任谁叩门都不应。
当夜,便吞金去了。
陈韫得知消息,当即断定此事与三姨家脱不了干系。
陈德却厉声呵斥,说她母亲是精神失常才做出这般糊涂事。
与王家无关。
之后,王仲春生前苦心经营,她大哥的官途,三姨轻描淡写地便打点妥当,扶他坐上那个位置。
这怎会与三姨无关?
她此番归国频繁往来王府,正是为了查清母亲真正的死因。
这也是她费尽心思接近王婉的缘由——王婉是王太太身边最亲近的人,饮食起居无一不经她手。
却不想,真相竟以这样的方式浮出水面。
·
宁城疫病横行,陈德在狱中也染了疾。
他年事已高,加之入狱后心如死灰,求生意志薄弱,病情急转直下。
陈韫隔着铁栅见了他最后一面。
他蜷在草席上,囚服皱得不成样子,花白的头发黏在额角。
“你娘...”他浑浊的眼珠转了转,“留了东西...”
话未说完,便剧烈地咳嗽起来。
待气息稍平,他才断断续续交代了遗书的事。
那其实算不得遗书,是件素绸中衣。
王仲春咬破指尖,在上面写了血字。
她说若有一日王家要对他们下手,这东西或可保命。
陈韫展开那件中衣时,指尖都在发颤。
血字已变成暗褐色,像绝望蜿蜒的泪痕。
原来母亲撞破的,是那般龌龊事。
王仲春去王府走动那日,正逢王伯岳从景城回来。
难得有这个机会见到大哥,她本想着在兄长跟前说几句好话,替陈韧谋个前程。
谁知竟撞见...
同父同母的亲兄妹。
王仲春回来后就垮了。
她知道那两人的手段,自己怕是活不成了。
可儿女总得有条生路。
所以她选择吞金,用这条命给陈家换一个前程。
陈韫将中衣仔细叠好。
绸料冰凉,像母亲临终前垂下的指尖。
·
天气肃杀,枯枝在寒风中静默。
王府门前落叶堆积,许久无人打扫。
王太太坐在偏厅的圈椅里,穿着一身高耸领、雨过天青色的窄衣,外罩雪白狐氅。
发间没有过多装饰,只用一根木簪松松挽着。
身上首饰也寥寥,一改往日珠光宝气的模样。
陈韫来时,见到府中各式珍宝也几乎荡然一空。
想必是为了打点关节,散尽了家财。
“你来了。”她抬眼看了看陈韫,神色平静。
王太太洗尽铅华,眉眼间透着点不显山不露水的倦意。
陈韫在她对面坐下:“三姨近来可好?”
王太太唇角牵了牵:“如今这般光景,还有什么好不好的。”
她目光落在陈韫随身带的包袱上:“是为婉儿的事?”
陈韫不答,只将中衣取出,摊在桌上。
王太太盯着那暗褐色的字迹看了许久。
忽然轻笑一声:“你娘倒是给我留了份好礼。”
她起身走到窗前,背影在暮色里显得寂寥:“说吧,要什么?”
“请三姨救婉儿出狱。”
王太太转过身,眼底似有暗流涌动:“然后呢?把你手上的这东西公之于众?”
“三姨若肯相助,这东西自然双手奉上。”
两人对视良久。
王太太忽然叹了口气:“我应你。”
她走回椅边坐下,指尖在扶手上轻轻敲击:“不过韫儿,有句话我得说在前头。”
“即便你救她出来,她也未必领你的情。”
“费尽心思,不过是为他人作嫁衣裳。”
陈韫垂下眼帘:“不劳三姨费心。”
“还有,韫儿,”王太太素手执杯,兰指轻扣杯沿,垂眸轻吹,“能威胁我的人还未出世。”
话说完才悠悠地掀起眼皮,只露出下半只眼珠。
这便让她的眼神凌厉如出鞘的刀锋,是陈韫总想描绘出的、几乎能划破画布的锐利。
陈韫没接话。
她知道多说无益,母亲早就告诉过她,这个女人是个疯子。
现如今,王太太已落到这步田地,脾性却分毫未改。
“为了她,”王太太轻笑,“竟连你母亲的仇也不报了?”
陈韫眸色愈深。
交出遗书,就如同自卸甲胄,空手与她三姨对垒。
再无胜算。
“三姨说得是。”陈韫语气平淡,“我这般行事,确实不孝。”
“可母亲若在天有灵,想必也不愿见我再执迷于往事。”她抬眼看向王太太,“活着的人,总比死去的要紧。”
“况且——”她语气微顿,“三姨当真以为,我交出这件东西,便是束手就擒了?”
·
陈韫离去后,王曌独坐空庭,暮色如血染过她雨过天青的衣襟。
外甥女的话她自然没放在心上。
倒是那件血衣,又勾起她不堪的回忆。
王先生能坐上土地局长的位置,其中自有不足为外人道的缘由。
王曌自小就聪明过人,只可惜是个女儿身。
女儿家不能从政经商,终究要成为联姻的棋子。
年轻时家中为她择婿的人选不少,她却心气极高,不愿沦为家族的棋子,任人摆弄,最终选了谁都不看好的王先生。
王先生那时还不姓王。
清贫教书匠的儒衫下,藏着不甘平庸的野心。
她看中的正是这份野心——容易拿捏,也容易驱使。
当然,也有其他的原因。
当年下嫁时,宁城多少人说她自毁前程。
因这桩婚事,本家与她彻底断了往来。
她并不在意,王家的树荫再大,终究是困住雀鸟的笼。
她要的是能任她翱翔的天。
只是,这女子纵有千般智谋,在这男人的天下,终究难为无米之炊。
离开本家后,家中光景迟迟不见起色,她也难免心焦。
好在她素来善于揣度人心。
景城那位大哥的心思,她何尝不知,只是向来装作不知罢了。
如今本家指望不上,宁城二哥虽有心相助,在本家那些长辈面前却也说不上话。
她只能去找那个对她别有心思的大哥。
最后,她用自己,换得一向谨小慎微的大哥,将他终身前途一同押上,陪她沉沦到底。
穿堂风过,吹散王曌的思绪。
她膝头旧伤隐隐作痛——那是跪了半月祠堂落下的病根,也是她此生第一个劫数的印记。
·
王府外,长街萧瑟,日色微薄。
宁城今日没降雪,陈韫行于其间,却像落了一身冰雪。
她再次看清了自己。
用母亲的死,换了王婉的生。
这个认知让她战栗,却也在她灵魂的冰湖深处,涌起了一道深邃的黑色潜流。
她与王曌,原是同类。
血缘深处的潮涌终于冲破堤岸,她认了这命。
为达目的,亲情、道义皆可量化,皆可交易。
那血衣遗书,本是她复仇的剑,如今却成了她欲望的筹码。
她可以选择摧毁王曌,为泉下的王仲春讨一个公道。
但她选择了王婉。
这种自私,和王曌相比,也不遑多让。
王仲春已成旧事,人死灯灭,复仇不过是执念。
而王婉,是她当下唯一的、活生生的欲念。
她痴迷于被王曌亲手雕琢出的、只服务于欲望的堕落之美,痴迷于她婉儿妹妹虚伪与野心交织的冰冷内核。
没有比那更完美、更堕落的艺术品。
母亲的仇,来日方长。
但那株若即若离、让她痴狂的水仙,若就此枯萎,于她而言,这世间便再无可看之物。
一阵寒风刮过,却没有陈韫的心更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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