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小海燕起飞了吗？

　　季风已经定好第二天的飞机，和父母一起去B市。
　　这一天，他不打算耗在车库。

　　剩下的工作不是一天两天能够抢得出来。

　　七点出头，他就坐在沙滩上，头戴一顶新棒球帽。

　　十来分钟后，钟燕才出现在他身边。
　　“你，决定好了吗？”

　　季风刚刚发信息告诉钟燕自己决定要去B市就医，今天是他待在岛上的最后一天。
　　钟燕连早饭都没吃，急急忙忙跑出来。

　　“嗯。你呢，打算什么时候走？”
　　“我……应该待到月底吧，等小海燕飞走，我再回去。”
　　“那时候我或许已经躺在手术台上了，被麻药弄得不省人事，不能亲眼目睹小海燕飞回自然。”

　　季风轻松的语气没能让钟燕宽心，但她不能表露恐惧，还要安慰他说：“放心吧，你会没事的。”

　　现在医学发达，B市的中心医院又是全国最好的医院，里面肯定有很多厉害的医生。
　　季风的爸爸有人脉，也有钱，无论如何都会给季风最好的治疗。

　　季风不接话，还转开话题：“说说你吧。”

　　季风总是这样随性，想到哪，就说到哪，弄得钟燕总感觉自己反应迟钝。

　　“……说我什么？”
　　“展望一下你美好的未来。”

　　钟燕抱住自己的膝盖，白皙的脸被旭阳晒得发红，“八字没一撇的事，怎么展望？”

　　“所以才要展望，你不经常鼓励自己，自己都不信自己能做成。”季风看着她的表情，像是突然反应过来，皱起眉活像是上当受骗了。
　　“说要复读重考的事，该不会欺骗我这个重症病人的吧？”

　　哪有人拿自己开涮。
　　钟燕又好气又好笑，板着脸认真说：“我才不会骗你，我会去复读的。”

　　“然后呢？”季风循循诱导。

　　“然后……然后我会考上航大，成为你的校友，到时候你不要觉得麻烦。听说航大的校园特别大，你要做我的向导。”

　　“大学都很大，说实话，你想我变成地图为你随时导航也不现实，毕竟我也不是每个角落都熟悉，但要说有名的几个地点介绍介绍还是可以的，就比如进门的那块石碑……”

　　不知不觉，季风开始介绍起航大的著名景点。
　　这些新生入校都会特意跑过去一睹真容的地方让人记忆深刻。
　　比如某栋教学楼前的雕塑，又比如校园里摆放的真导弹。

　　他不但讲景点，还会说点历史，就比如某个导弹摆件是校长跟另一所高校赢过来的，把对面学校的校长气哭了都。
　　学校还有一块必过神石，被千万学子打磨得泛光……

　　钟燕听得入迷，时不时被季风的话语逗笑。

　　季风能言会道，哪怕他不去研究飞行器，当个导游应该也会得心应口。

　　“听起来很不错。”钟燕说。

　　季风是高明的推销员，以退为进说：“我讲再多，也不如你亲眼目睹。”

　　阳光刺得钟燕有些睁不开眼，她朝季风的方向偏过脑袋，用手挡在眉骨上，“明年这个时候，我就到航大报道了，你等着我。”
　　这次，她的语气坚定多了。

　　季风眼睛弯了下，摘下自己的帽子戴在钟燕头上，说：“等不了，那时候我可能还在治疗呢，你知道我这个病就算手术成功了也会有很多并发症，可能会失忆也可能会成为一个傻子。”

　　钟燕皱起眉头，不愿去想季风遭遇的这些。
　　他怎么能失忆，又怎么能成一个傻子？

　　他有这么好的天赋，有这么纯粹的热爱。

　　钟燕扶住那顶对她而言偏大的帽子，视线从帽檐的阴影下望向季风的脸。

　　“那我们还是校友，我等你也是一样。”

　　“嗯。”季风的声音很轻，一阵阵海浪声轻易能将它掩盖了去。
　　阳光太亮，照在他的脸上，犹如蒙了一层薄纱。

　　“还记得这里吗？”季风突然提高了音量。

　　其实钟燕早就发现季风身边那几个彩色的大车轮。
　　它们五颜六色，在晚上也很突兀，更别说白天。

　　“……我们第一次遇到的地方。”

　　任何时候提起来，钟燕都没有办法直起腰杆子。

　　许多人会痛斥寻死的人，连死亡都不畏惧，这世上还有什么可畏惧？
　　他们是弱懦的逃兵，是遇到难关不想如何克服，只想找到退出键，等待屏幕上显示出OVER，宣告自己彻底的失败。

　　季风从身侧拿出一本书，递给她。

　　钟燕疑惑地看了眼季风，手摸到书本之中还夹着什么东西，鼓鼓囊囊。
　　她翻开书页。
　　是一个还封在包装袋里的香囊，红色布底，以祥云为图纹，簇拥着中间金线绣成的“如意”二字。
　　像是庙里卖的如意符。

　　钟燕更奇怪了。
　　季风和这种东西完全不搭。

　　妹妹的奶奶是个特别迷信的老人家，当年算了她妈妈八字说克自己，百般不愿意这个二婚的儿媳进门，后来妹妹出生了，又说和她的八字不合，要妈妈送她去住宿。
　　为此，婆媳之间不知道爆发过多少争吵。

　　奶奶宠爱妹妹，家里也有不少各种寺庙道观里求的符，都是保佑妹妹平安长大的。

　　妈妈不信这些，也从未给她求过什么，更不会想到小女儿有的大女儿没有会不会不公。

　　她一直秉信求谁都不如求自己努努力。

　　所以，钟燕想不到季风会拥有这个，并且在这个时候送给她，像是一个离别的礼物？

　　她低头观察那新奇的如意符，发现旁边的书页上还有一句被荧光笔提亮的字。

　　——“死是一件不必急于求成的事，死是一个必然会降临的节日。”

　　钟燕在心底默念了两遍。
　　无论人挣扎还是不挣扎，所有的人最后都会死去，所以死是不必急于求成的事。

　　这才是季风想跟她说的话。

　　“来这世界一趟，无论如何都要留下痕迹吧，要告诉世界，我来过。”他后仰着身体，两只手插.入身后的沙子里。

　　阳光宠溺地抚摸着他的脸、脖颈。
　　每一寸都熠熠发光。

　　季风是不甘于平凡的人，他是不愿平静的风，要么吹响树叶，要不掀起风浪。

　　他说：“我有一个心愿，送你了。”
　　钟燕说：“心愿怎么能送？”
　　“那就当你破釜沉舟复读的礼物吧。”

　　钟燕拿起来摇了摇，小小的铜铃叮当响。
　　“保我万事如意吗？”

　　“你可以这么想。”

　　钟燕把小小的如意符收起来，讷讷说：“我没有给你准备礼物。”
　　人情往来这一块她实在不够熟练。

　　季风说：“你送过我一支花，够了。”
　　钟燕自己都快不记得那回事，经他提醒才想起，奇怪：“花还没死吗？”

　　“我养得好，永生了。”

　　钟燕听出言外之意，说：“你做成标本了？”
　　“差不多。”

　　“原来你这么喜欢花，那等你出院的时候，我送你一大捧花。”钟燕比划了一个大的范围，那是两只手才能抱得过来的大。

　　季风被她夸张的样子逗笑，又说：“不，我不喜欢花，我只是喜欢那一支而已。”

　　钟燕想不明白。
　　那支花就是普通的红玫瑰，也不是稀罕的品种。

　　楼下的姐姐是个喜欢浪漫的人，有一次在楼梯间碰到，她还抽出一支男朋友送的进口玫瑰给她。
　　她至今还记得那朵玫瑰花型完美，花色浓艳，比那天夜里小女孩卖的普通玫瑰好看多了。

　　那一支究竟有什么不一样吗？
　　钟燕轻皱着眉，苦思冥想。

　　“不要再想了，我是不是说过不要剥洋葱？”季风说。

　　是，他说过。
　　不要试图去完全了解一个人。
　　但是钟燕还是不能够完全明白。

　　季风不让她了解他的原因。
　　是他觉得需要保留神秘感，还是他更注重自己的隐私，不想被人窥探。

　　“那你喜欢什么，我该送你什么……作为回礼？”季风不让她自己挖掘，她只好亲口问出来。

　　“等我想到，再问你要吧。”

　　/

　　太阳升到高空，气温极速攀升，沙子都变得灼人，季风和钟燕坐不住，走到驻脚坡附近。
　　一大早两人都没吃东西，肚子有些饿，就在“CROISER”咖啡馆找了个靠窗的位置，一人点了一份早餐。
　　钟燕很喜欢这里的拿铁和可颂，就是价格贵了点，好在他们也不常来。

　　花衬衣店长还记得他们，笑着过来打招呼，“你们还没开学吗？我看岛上很多学生都走了。”

　　季风笑着说：“就要离岛了，最后光顾一下你生意。”
　　“寒假还回岛上吗？”
　　“应该不回。”
　　“看来很久都见不到了。”店长怅然说。
　　季风说：“是啊。”

　　店长又笑眯眯看着两人，“要不要送你们一张照片？”
　　他招手叫来店员小夏。

　　“这是本店299套餐才送的拍立得照片哦！”店长特意解释说：“和数码拍照不一样，这玩意相纸贵。”

　　小夏拿着一个可爱的方形相机，钟燕在学校时候看见女生们玩过，拍完会立刻印出照片。
　　她很少拍照，有镜头恐惧症，正想躲开却见到季风已经换了一个更舒适的姿.势等待被拍。

　　深深吸了口气，钟燕也把脸也转了回去，迎着店长和店员的方向。

　　正前方相机奶白色的方形圆角外壳里包着一个黑而圆的大镜头。

　　钟燕又紧张了，眼睛悄然转至一边，从眼角窥去。
　　季风的脸在咖啡店的朦胧光影下像是瓷器般润泽，侧脸轮廓流畅，微微上挑的唇角含着浅笑，淡化了他过分冷傲的面容。

　　忽而，他有所察觉般，眸光扫来，抓住了她的窥视。

　　小夏对着两人，笑着说：“好啦，帅哥美女别互相看了，看镜头啦。”

　　两人视线一撞，又飞快地弹开，同时正视前方，小夏立刻喊着：“OKOK，这样超好！”
　　她按下快门，拍立得却没有反应，相纸没出来，“欸？没纸了吗？明明看还有三张……惨了惨了，报废了！”

　　小夏惨呼奔走，跑到柜台埋头翻腾一阵，又探出头来喊：“老板，没纸了！”

　　店长摸着脑袋走过去，纳闷说：“就没有了吗？之前不是还囤了一些。”

　　小夏说：“这不是快七夕了嘛，情侣来的多了，你看照片墙都贴满了……”

　　七夕……
　　钟燕这才发现咖啡店好像比之前粉红了一点，墙上也多了一点心形装饰。

　　对节日并不敏感的人是很难注意到这些差别，但一旦注意到又会特别尴尬。

　　就像妹妹一两岁的时候，继父奶奶给她过儿童节，把家里装饰得像童话世界。

　　爸爸和妈妈没离婚前，她也有过几次儿童节，但此后她再没有过过。
　　当妹妹过儿童节时，她就会无处是从，特别尴尬，好想变成一个透明人。

　　虽然继父也会为她准备礼物，但她知道，她不过是借了妹妹的光，这不是属于她的节日。

　　就好像即将临近的七夕。

　　“抱歉了，相纸没了，就送你们一份蛋糕吧。”老板把装饰着奶油花纹的蛋糕放在桌子上。

　　季风笑着说没事，把蛋糕推到钟燕面前，一点也没客气。

　　拍照前钟燕紧张，但是照片没拍成，她又特别遗憾。
　　这份遗憾甚至影响了她的味蕾，吃完后她都不记得蛋糕的味道。

　　离开咖啡店前，钟燕特意朝照片墙看了几眼。
　　一张张不及巴掌大的相纸上留下了很多情侣、朋友、家人的美好时刻，她们或灿烂微笑，或搞怪摆酷，或阖家和睦……

　　她抿了下唇，更加遗憾起来，相机为什么偏偏这个时候坏了呢？

　　门上的铜铃响。
　　咖啡店员笑容满面地送他们离开：“欢迎再来。”

　　钟燕转头对小夏说：“再见。”
　　季风已经跨到门外，他手扶着门，对里面点了下头。

　　相机并不是今天唯一的不凑巧。

　　之前卖荔枝的阿嬷遇到他们，拉着季风的手说：“早点来就有龙眼吃了，自己家院子种的好甜好甜，刚商户来都收走了。”

　　COCO和陈宝然参加朋友婚礼，一大早就离岛了，陶艺馆门口挂着一个可爱的牌子写着：不要担心，明天见咯！

　　茉莉奶茶店因为门前水管爆裂，市政抢修而闭店一日。

　　钟燕和季风从太阳刚升起来，一直走到太阳快要降落。
　　漫无目的。
　　累了就坐在园林椅上休息，休息好了就继续走。

　　最后，季风把钟燕送到回楼下，钟燕望着他，欲言又止。
　　“怎么了？”

　　钟燕一会看天空晚霞，一会低头看路灯下两人拽成长线的影子，声音低落说：“不知道怎么说再见。”

　　季风两手插着兜，倒退着走了两步，笑着说：“不用太刻意，就像是我们初见那样。”

　　没有打招呼就遇见。
　　也不用招呼就分别。

　　/

　　2025年8月27日星期三
　　是不是遇见已经用尽了好运，分别只能跌跌撞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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