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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师
马车一路晃晃悠悠,走走停停,终于在第十日午后,缓缓驶入了繁华的京师。
陆治此次回城,倒是难得的低调,并未惊扰那些在街边摆摊做生意的人们。也正因如此,坐在马车内的白术清晰地听到了独属于京师的热闹喧嚣。
街头搭建着一座临时戏台,台子上,一位老汉正引吭高歌,唱着“伤心秦汉经行处,宫阙万间都做了土”,那沧桑的嗓音,仿佛带着岁月的痕迹,诉说着历史的兴衰。隔着两条巷子,穿着粗布衣裳的娘子唱着“尊前消尽少年狂,慵著送春语。花落燕飞庭户,叹年光如许”。
一射之地外,一群人正围聚在一个杂耍摊子周围,里头的小女子身手不凡,单手持长刀飞速旋转,刀光闪烁间,引得众人阵阵叫好,那叫好声此起彼伏,似是要冲破云霄。再往街道前方望去,一个汉子打着赤膊躺在凳子上,身上稳稳放着一块大石头,另一个人则铆足了劲,高高抡起锤头,嘭的一声闷响,锤头重重砸下,引得周围人一阵惊呼。还有些摊位,售卖的东西五花八门,异域的花椒并香膏脂粉的香气升腾而起,随着马车经过,钻进了车内,浓郁得让白术接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辘辘作响间,马车已靠近宫门,四下的喧嚣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悄然按了下去。
白术坐在马车内,位置未曾挪动分毫,却莫名感觉仿佛有一道无形的绳索,悄然攀上了自己的脖颈,勒得他有些喘不过气来,那宫门处的威严,带着一种压抑的气息,渗透进了马车之中。
“白神医,金庄主,二姑娘,殿下需得先进宫去见过陛下,请诸位先在府中歇息片刻。”一个声音适时响起。
于是,白术便与金啸尘父女二人一同下了车。白术抬头望去,眼前的牌匾上,“牡丹园”三个大字映入眼帘,那字体铁画银钩比周望舒的字多了些阴柔,一眼便能看出,定是陆治的手笔。
白术抱着青囊,规规矩矩地跟着管事的走进府中。刚一进门,眼前便是一片艳丽的红色,晃得他眼睛有些发花。他虽对宅邸风水并无多少了解,但眼前这花里胡哨的建筑风格,绝对当得起是别具一格,独树一帜,让他瞬间察觉到了不对劲。
一旁的金啸尘更是直言道:“五殿下还真是心思细腻,这私宅建得竟宛如勾栏一般啊。真是十分亲切啊!”
白术抬眸扫了一眼前方的戏台,只见四周的柱子上雕刻着梅兰竹菊,线条精美,栩栩如生。如果只单看柱子,确实算得上清雅。可抬头海棠红,低头松柏绿,这五颜六色的冲撞,眼花缭乱到让人误以为入了什么烟花之地。
这还不算完,几人刚走进二进院,便有十个腰肢纤细、身姿妙曼的女子围了上来,每一个都面带妖娆的笑意,那笑容仿佛带着丝丝缕缕的魅惑。
白术的手不由自主地抖了一下,脚下的步子也不由得加快起来,仿佛身后有什么可怕的东西在追赶。金晚萤则干脆眼观鼻、鼻观心,一副目不斜视的模样。金啸尘却哈哈大笑着,口中还赞着陆治别具一格的审美。
过了一刻钟,白术终于熬进了客房。望着那飘飘摇摇的洋红床幔,白术抬手按着突突直跳的太阳穴,心中汗颜:陆治可真是……恨不得住进温柔乡啊。
没等他过多感慨,一股股香气已经把他层层围住。冒着袅袅青烟的香炉,那香气浓郁得让他有些头晕。白术毫不犹豫地端起桌上的茶水,直接浇了上去。伴随着“滋滋”的声响,青烟瞬间消散。他又赶忙上前打开了窗户和门,这才感觉空气流通了些,不至于被憋闷得难受。
他自己本就没什么身外之物,唯有一只青囊始终陪伴着他。陆治的管事倒是贴心,遣了下人给他备下了两套衣裳,幸好,送来的衣裳不是陆治的同款。他略略梳洗了一番,换了身檀色八宝纹织锦棉袍,又把头发重新梳过了,给自己倒腾出个人样子来。
陆治这一趟去了两个时辰,回来之后也没着急干什么正事,拉着白术就往所谓的游仙窟去了。
这游仙窟真是做得好买卖,前头是各位姐儿在迎客,做着正经的青楼生意。左侧特意开了一块地盘给各位达官贵人用,明面上是吃酒的地方,暗地里嘛,想做些什么给足了钱,也是可以的。后头还体贴地准备了各式样的屋子,玩得晚了,公子王孙们自有去处。
陆治或许是想让白术见识一下游仙窟,特意领着他从正门进了。莺莺燕燕,桃红柳绿。前头是个穿着薄纱的姐儿,嘴里唱着“便不得共枕同床也,站站儿也是好”,手还没挨上,白术就一溜烟儿跑去了前头。险些撞上哼着“解恼相亲亲,念亲亲,亲亲来到,倒靠在奴怀内撒什么娇”的姐儿,这姐儿扑蝴蝶一般,直接抱住了白术。白术吓得脸都白了,忙一矮身钻了出来。
“高一声,低一声,几百遭,雌的不肯雄的要。”陆治唱着小曲儿一把捞了白术出来,扇子上的牡丹晃得人眼晕,偏得这人笑得灿烂,又生的妖孽模样,不少姐儿恨不得直接扑上来。陆治那扇子一挡,终于是护着两个人穿过了大堂。
好容易穿过了万花丛,顶着浓烈的脂粉味,白术喷嚏连天,只想寻个什么机会跑路,根本没有心思去看游仙窟是什么模样。陆治见他反应太大,便拽了只帕子,遮住了他半张脸。这一下,那双泛红的杏眸配上少年还未长成的身形,平添了让人浮想联翩的空间。
绕过前面咿咿呀呀酸掉牙的唱词,便是雅趣十足的大堂。姐儿的模样精致十分,脸上的妆容清雅不失颜色,身上的穿着也近似大家闺秀的样子。陆治拽着他刚上二楼,就见一个穿着宝蓝直身挂着玉佩的公子,一把搭在了白术肩头。
“哎哟,五哥,你这是从哪儿淘来的美人呀?瞧你宝贝得,都不舍得给咱们瞧上一眼?”这位小公子的声音清脆悦耳,只是那一双不安分、到处乱晃的手,实在让白术心里直痒痒,恨不得立刻在他手上扎两针,好让他安分些。
“哈哈哈,怎么样?你就说,这模样鲜嫩不鲜嫩?”陆治爽朗地大笑着,重重地拍着白术的肩头,脸上满是得意扬扬的神色,仿佛炫耀一件稀世珍宝。
白术微微眯起眼睛,暗自琢磨着,要是真给他来上一针,这小子会是什么反应。
“确实不错呀。快让我瞅瞅这姐儿的美貌。”小公子说着,伸手就去摘蒙在白术脸上的帕子。待看清白术的脸,他不禁愣了一下,随后啧啧出声,“怎么是个兔儿爷?啧,五哥,你口味还挺独特啊。”
白术一听,右手微微一抖,袖中的药瓶已然稳稳落在手中。只要他心念一动,随时就能让这位口无遮拦的小公子再也张不开嘴。
陆治见状,笑着一把抢回帕子,顺势将白术拉到里侧,巧妙地避开了小公子那不安分的爪子。
“你哥哥呢?在里头吗?”陆治问道。
“在呢。喏,都等了好一会儿了。”小公子对着房门努了努嘴,没再多说什么,转身下楼寻其他乐子去了。
陆治便带着白术朝着拐角的屋子走去。
推开门,屋内背对着门口坐着一位正在弹琴的娘子,曲调悠扬,正是正宗的《高山流水》。绕过屏风,才瞧见今日的主角。
坐着的公子与方才那位小公子眉眼颇为相似,不过身形要壮硕得多。他光着膀子,胳膊上肌肉隆起。见来了人,便拿过一侧的衣裳穿了,理了理衣襟。
“殿下,请。”虽说他衣衫不整,但相较方才那位小公子,显得沉稳许多。
白术默默将药瓶收了起来,随着陆治向前走了几步,垂首站在一旁,一声不吭。
陆治撩起袍子坐下,单腿屈起,小臂随意搭在上面,端起酒盏灌了一口。
“这位想必就是白先生吧,快请入席。”
白术眨了眨眼睛,心里犯起嘀咕,怎么还有自己的事儿?他不着痕迹地瞄了一眼陆治,陆治朝他招了招手。白术这才在陆治旁边坐下,对着那公子拱手行礼。
“在下方成宇,字伯远,是殿下的同窗好友。”方成宇拱手回礼,递上一只酒盏。
白术接过酒盏,客气地说道:“久仰方公子大名,多谢款待。”
“来来来,连日奔波,白神医想必也饿了,快先用些饭菜。”
陆治热情地招呼着,随即大快朵颐起来。这一路他们风餐露宿,又时刻提防路上不时出现的刺客,连客栈都不敢住,吃的不过是些普通干粮,哪比得上眼前这些珍馐美味的万分之一。
白术垂着眼睛,拿着筷子夹起近处的饭菜,放进嘴里慢慢咀嚼,确定两人都没有开口找自己搭话,这才又挑了一根菜叶子塞进去。
“白神医,莫不是饭菜不合口味?”见白术吃得极少,方成宇特意关切地问道。
白术赶忙囫囵吞下那口饭,连忙摆手道:“方公子误会了,饭菜十分美味。”
“嗐,伯远,他这是害了相思病,所以吃得少。”陆治摆了摆手,嘴里还塞着肉,说话都含糊不清。
“果然是医者不自医啊。”方成宇一脸正经地感慨一句。不过这话说出来,倒像是一句玩笑打趣。
白术听了身子微微一抖,看着面前的菜顿时觉得难以下咽,索性放下筷子,坐等两人拿自己寻开心。毕竟这两人,一个是当朝皇子,另一个瞧那浑身的气质,也绝非普通百姓,自己哪一个都得罪不起,干脆装个哑巴算了。
可陆治偏不让他如愿,笑眯眯地说道:“别担心,再过几日就是冬至,周月也得来京师。”
“知道了。”白术乖巧地点点头,一副听天由命的模样。
陆治又接着说道:“到时候咱们一块儿好好玩,玩个通宵达旦,不醉不归!”
“好。”白术已经懒得反驳了,反正说什么也改变不了这局面。
“伯远兄,我记得你认识不少兔儿爷,给咱们小神医介绍几个,省得这孩子一直憋闷着。”
“谢过殿下美意,不必了。”白术暗自磨了磨牙,倏然夹起一块猪肉,在嘴里使劲咀嚼着,仿佛那块肉就是陆治。
陆治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大半个身子都压了过来,热情洋溢地开口:“嗨呀,别跟哥哥客气,以后咱们可就是铁打的兄弟了,有啥不懂的,你就尽管开口问,哥哥们必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多谢殿下。”白术闷声闷气地回了一句。
终于,方成宇和陆治似乎打算说点正事了。
“说起来,还从未见识过白神医的神通呢。”方成宇开口道。
陆治接话道:“这有何难。你家三弟弟不是有些旧疾嘛,正好让咱们白神医去瞧瞧。”
“什么旧疾?”白术一听有病,眼睛瞬间亮了起来,赶忙撂下筷子,眼巴巴地等着下文。
陆治见白术上钩了,偷偷对方成宇使了个眼色,方成宇这才缓缓讲述那旧疾的情况。
白术细细听了,又与方成宇约了明日一早去府上。陆治便带着他打道回府了。
“五殿下,你对我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白术思索了一路,还是拦下了陆治。
陆治眉头一挑,嘴角勾起的笑容,逐渐有了温度。
白术指了指自己的房间,“都是兄弟了,咱们不如直接敞开了说呢?”
陆治迟疑了片刻,随着他进了屋子。
白术不急不慢地取了茶叶,冲了一杯递了过去,而后坐在了他的对面。
“殿下上次给的是我出山的日子。”
陆治大概是没有料到白术会这么直接地深入主题,还有些不太适应。
“我明白,我这么突然地出现在小侯爷身边,不管是您还是孟管事,肯定都放心不下,提防我查我那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小侯爷背后靠着朝廷,还有沐云城,就算外头有个不太靠谱的诨名,可这双重身份摆着,任谁看了都会心动。我又不是什么超凡脱俗的神仙高人,当然也免不了俗。刚开始的时候,我确实是因为小侯爷身份尊贵,才有了攀附的心。这事儿骗得了别人,可骗不了我个儿。”
“也不敢欺瞒殿下,我能跟着小侯爷纯粹是机缘巧合。那日在慕吟阁,我无意间碰到了小侯爷,承蒙小侯爷赏识,我心里一直记着这份知遇之恩,不敢有丝毫懈怠。小侯爷信任我,我铭感五内。我对小侯爷的忠心,天地为证日月可鉴。殿下您在京师长大,在宫里见多了那些勾心斗角尔虞我诈的事儿,肯定不会听我两句就信我。”
“但我在小侯爷身边也有月余,想必您也查了我一月,正如殿下您查到的,我去年才从杏山出来。这一路上,我白术自问清清白白,没干过什么杀人放火的勾当,更不曾与什么官宦勾结。”
“师父从小便教我‘君子修道立德,不谓穷困而改节’‘君子博学于文,约之以礼’,我虽比不得殿下学富五车,也勉强算得上知书识礼。这一路的盘缠,是给别人治病换来的,那都是我凭自己真本事挣的,每一个铜板都来得光明正大。我白术敢拍着胸脯说,我做事从来都是坦坦荡荡,不怕殿下您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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