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灼艾·一
1
晚餐做了虫草花炖鲍鱼,妈妈责怪地拍掉曼朱的手,说最后一个要留给与茜。
深绿褐色的、仿佛蚌着珍珠的鲍鱼壳,与茜碗边有五个,曼朱只有两个。妈妈又给与茜盛了小半碗饭,话里话外都在心疼她的憔悴。
与茜和曼朱的父亲都是老煤矿的职工,十多年的校友,又属同姓本家,所以关系是有理有据的好。与茜爸爸在一次下井作业中出了事,半截身子瘫痪,她妈妈忙着照顾丈夫,与茜的衣食住行从此就被曼朱父母揽到手中。
曼朱比与茜小七天,可妈妈说与茜是早产儿,而曼朱的出生又比预产期晚了半个月。所以原本曼朱才是姐姐,没有不让着妹妹的道理。
吃完晚饭,与茜回了自己家。曼朱发了几句牢骚,妈妈怪她小气,说她在自己肚子里多待半个月,就从巨蟹座待成了狮子座,不如与茜性格温柔脾气好。
过往妈妈带两个女孩上街,逢人就说你看俩孩子,多像一对双胞胎呀。可在自己家里,与茜又成了妈妈口中别人家的孩子。
“而且给你吃那么多有什么用呀,性格、成绩……你都比不上茜茜。”妈妈边擦桌子边笑。
妈妈绝非故意打击曼朱的自尊心,否则不会在省略号的停顿里头藏住一个“相貌”。
曼朱向来不喜欢和与茜一模一样的泡泡袖,草莓发夹,带着小高帮的白皮鞋。人们只有看到两个很相似的东西,才会情不自禁地找出它们的不同。所以「大家来找茬」的休闲游戏得以长盛不衰。
最大大咧咧的男生在与茜面前说话都很轻,仿佛大声一点就会吓出她泪腺的小珍珠。可曼朱就不一样了,她会在别人嘲笑“李曼朱,你这个小奴婢到底帮李与茜收了多少情书啊”的时候将一沓信件狠狠掼在地上,当着所有人的面嚎啕大哭。
曼朱抽抽噎噎地走到教学楼外头,与茜用粉笔在地上画了方格,抛着小沙包正在跳房子,口里念着“三月里来桃花红,一脚跳进桃花房”。背上书包随着她的动作一起一落,很快就分不清谁先谁后,反而像书包拽着她在走。与茜抬头看到曼朱,将起哄的男生都轰走,抽出手帕替她擦干眼泪,两个小姑娘牵着手一前一后地回家。
她无论如何也对与茜恨不起来。
2
爸爸那夜从医院回来,在沙发窝到天亮。茶几上的烟灰缸像奄奄一息的刺猬,被扎满后背的烟屁股烫得皮开肉绽。
“与茜的事,以后我们要更多上心。”
与茜爸爸在她们初二那年去世,却不是病逝。与茜妈妈很快改嫁,据说几年前就和别人好上了,与茜爸爸是被生生气死的。这样诛心的话,曼朱一家提都不敢提。然而与茜奶奶也搬来了荷池巷,儿媳的行径经过她唇舌的审判,每天都在罪加一等。
照顾一个截瘫病人有多累多难,那种苦痛往往不在□□,而在精神。与茜爸爸残了之后变得喜怒无常,腿脚丧失的力量加倍补偿在拳头上,打得妻女遍体鳞伤。
大家往往容易关注撕心裂肺的热闹,却没人在乎装聋作哑的煎熬。
学校食堂饭菜不够营养,妈妈为两个女孩做便当,与茜的饭盒永远比曼朱重一些。就算哪天妈妈忙忘了,曼朱也习惯性多夹菜给与茜。与茜却笑着抱怨:“可我不想吃得那么胖嘛。”
饭盒从来都是曼朱在刷,每当往垃圾桶倒与茜的剩菜,她会对妈妈感到抱歉。
快升初三的时候,市教育局对中考进行临时改革,加权总分算上了体育。过往被主科占满的教室立即空旷起来,操场上兵荒马乱。与茜头一遭这样被烈日炙烤,中暑的同时还崴了脚。男生们互换眼色催促对方却痛失良机,被曼朱眼疾手快地背走了女神。
医务室里的饮水机坏了,与茜喊渴,曼朱顶着四十度高温翻铁栏去校门口买矿泉水,回来时医用隔断帘里却有了两丛身影。与茜的双颊是与中暑无关的嫣红,而骨骺线尚未闭合的男生人高马大,是意气风发的校篮球队长,此刻却蜡在与茜的病床边温吞地笑。他手里的雀巢冰爽茶,是曼朱在上一节课间偷偷塞进后排他课桌抽屉里的。
曼朱背对门站在走廊尽头,一口气喝光才买来的那瓶怡宝,眼睛渐渐湿透。
她只是个平凡的学生,无限尊崇老师在知识上的绝对权威。可突然她发现物理老师或许说得不对,地心引力原来并不是自上而下绝对唯一。所以生物老师也不对,喝下去的水未必会进入胃,也可能浮现眼底。
三月的某天,爸爸给曼朱夹了一块她最爱的粉蒸肉,说希望她代替与茜参加中考体育。
因为是中考改革的第一年试水,监考不规范,所以有空可钻。曼朱却怫然拒绝:“不要。”
代考是相当恶劣的作弊,不止对学校、对制度,这更是爸妈在情感天平上的不公。连妈妈也来当说客:“茜茜从小身子弱,体考真的吃不消,咱家健康的小猪帮帮忙啦?”
“你们就没想过万一被抓到,我会受到什么样的处分吗?如果我笔试成绩很差,你们会让与茜替我答题吗!”
“主科和副科怎么可以相提并论?而且爸爸打听过了,对待这体考,上头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我就不!”
曼朱似乎天生就是个缺乏尴尬消化器官的人,所有可以化解的场面都因她的固执而变得难看。最后还是与茜劝说:“叔叔阿姨,算了,我自己可以的。”
那块粉蒸肉曼朱始终没动一口,后来她也再没吃过。
与茜最终因为中考体育失利,只能留级或择校。高中要交一万八的择校费,与茜的叔伯们磨磨蹭蹭凑够八千,曼朱家则直接出了全额——爸妈让与茜将余钱存进自己户头,将来遇到事情应急着用。
两家一齐下饭馆,与茜家人自然感谢对家的慷慨,跟爸爸赔笑:“小李啊,真不好意思,这钱其实不该你出。”与茜奶奶敬酒的手顿了顿,“如果曼朱肯帮忙,你们压力也不会这么大……”
曼朱霍然站起,将汤匙往桌面一拍即碎,头也不回地跨出了包厢。
“孩子不懂事,阿姨您别介意啊。”是爸爸碰杯的声音。
“是啊,我家曼朱又急又倔,不像茜茜这么听话,平时也多亏茜茜让着她……”
整整四个月,曼朱每天放学拉着与茜去塑胶跑道练习,全荷池巷的跳绳都给她俩跳断了。与茜撒娇要放弃,说与其浪费这时间,还不如绣个零钱包送给她。曼朱不肯要,唱黑脸催着她赶着她。嘴巴坏的同学跑来围观:“你们看李与茜和李曼朱,像不像可怜的灰姑娘和她恶毒的后姐。”
中考过后,与茜没再主动来过曼朱家,原本说好一起去西双版纳旅游,预算最后都拿去填了择校费的缺。整个暑假唯一一次见面就是今天,与茜眼眶通红地拨着米饭,始终没有抬头看她一眼。
曼朱蹲在饭馆后厨油烟熏天的小门后,为自己满脸的水渍找到借口。
为什么她日积月累的忍让和迁就,对与茜所有的好,因为一次拒绝就要一笔勾销?
3
曼朱忘了自己是怎么同与茜和好的。
青春的恩怨是一场没来处的季风,天气预报缓慢地陈述来因,其实阵雨早已过境。
高中时光更多地从身上被偷走,她们就连课间去小卖部、上厕所都要黏在一块,孪生姐妹、连体婴儿似地好。白天悄悄话说不够,夜晚的心事也要交换在日记里。
与茜手巧,她在日记本封皮贴了剪纸栀子花,粉纸喷过香水,仿佛真的陌上花开。曼朱很喜欢,于是与茜熬夜给她也做了一本新的。她还给曼朱每天的心情记载附上可爱的表情和标语。曼朱欢喜又感激,像是天大的委屈都有了宣泄之地。
期末考卷隔了寒假才发下来,与茜又是语文的年级第一,满分作文刊印出来发给所有学生参考借鉴。曼朱那天回家就闷闷不乐,妈妈以为她在为成绩怄气,便在饭后安慰她:“已经不错啦,进步很大,爸妈都很满意呢。”
“与茜的作文抄了我的。”
“怎么可能?”
妈妈就着试卷的两份A3纸作对比——明明没有。可怎么能说相似之处其实在曼朱的日记里?少女的日记比裙子还神秘。曼朱羞得全然惭愧了,却又不得不掀开给别人看:“不是卷子,是我的日记。”
公正比耻感重要,曼朱用订正笔在日记上划红线,手术刀一样解剖自己的心。并不是一模一样的句子,却明显有着拼凑组合的既视感,更重要的是这并非第一次,曼朱无法用巧合来说服自己。
可既然不是巧合,为什么第一次、第二次不说,偏偏这次才说?就因为别人这次出风头了?所以其实是嫉妒?受害者总是比加害者更羞于启齿,因为他们反而受到动机必须完美无瑕的束缚。
“我看这并不像呀……是你对自己写的东西太敏感了吧?有些断章取义了。”可是妈妈这话分明是把曼朱的人格都断章取义了,“何况茜茜那个成绩,还需要抄你?”
话说出口妈妈也觉得过分,却覆水难收,爸爸打圆场地咳嗽了几声。没有与茜的场合反而不像一个正常的家。曼朱红着眼睛收拾碗筷,爸爸起身要帮她,却又竭力咳嗽着瘫坐下来。
爸爸可以瞒着他的工伤矽肺病,却止不住无处遁形的咳痰气喘。那辈人作为一家之主,总会自作主张地瞒住家人本该全盘展现的事,比如病痛,还有煤矿部门大裁员,他被迫提前内退,更有作为丈夫和父亲,对妻子女儿的爱。
爸爸不耐烦地赶走了神情恓惶的妈妈,对曼朱,他也只是冷冷抛下几乎所有家长的口头禅:“大人的事,小孩子别管那么多。”
内退是下岗在名义上的遮羞布,体制改革的大潮打过来,人人粉身碎骨。煤矿和爸爸就补偿的问题无法谈妥,工资发不下来,妈妈有分寸地开始逐步缩减日常开销。曼朱倒没发觉,却是与茜某天在饭桌上说:“阿姨,今天的蒜薹鸡丁有点辣。”
因为鸡肉放得少了,蒜薹含有的辣素才会喧宾夺主。妈妈心虚地挑了挑盘里剩下的菜:“辣呀?那阿姨给你夹到汤里冲一冲啊。”却怎么也挑不出一块,便祸水东引地打趣曼朱,“是不是你又多吃肉啦?”
“我没有。”曼朱褪去了从前的冲动,语气却愈加不善,“鸡肉不像鲍鱼有壳做数量凭证,所以就随意给我定罪吗?”
“这孩子,我说什么了?你就这样!”
曼朱避入卧室,门砰地一声摔上。妈妈委屈极了,与茜在客厅陪她坐到深夜。曼朱每晚都会烧一壶热水倒给夜梦多惊的爸妈,她熬不过这个习惯,所以还是准点旋开房门。妈妈都睡了,与茜居然还在。
拧燃灶台,接水七分满,烧水壶的钢哨被曼朱取下,她静静地等在火源一旁。与茜靠在厨房门沿小声问:“你是不是生我的气了?”
你问的是“是不是”,而不是“为什么”,说明你分明知道我为什么生气。曼朱心想,那么你这样问,其实就是在朝我施压,不许我生气。
“没有。”
“就是有!”与茜焦急地几乎抽泣了,“不然你为什么再不跟我交换日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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