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夭桃花正发,秾李蕊方繁
元颂音听到这句,背脊一麻,又似被他说中,立时急火攻心。
“若是为气我,这话我只当没听见。你若真是这么想,……那……”
有多少人也是这么想?
“算了……”她嘟囔一声,准备就走。
元缄盛怒之下又加码:“放心,我不会碍着你。”
元颂音心中绞痛,嘴上绝不示弱,质问他道:“呵,竟真这么想?”
弟弟并不作声。
“是不是白做姐弟一场?”
这一问,叫元缄心中仿佛焦雷炸裂,眼圈也红了,还嘴道:“我可没这么说!”
不待他解释,元颂音气冲冲地走回房间,一把趴倒床上埋进枕里,抽搭起来。
闻雀循声走近,瞧她肩膀耸动不语,便静静走近烛台,剪了剪捻子,又打开熏笼往里扔块香。
不一会儿,房间和身体俱馨香和暖起来,眼泪也哭干了,元颂音抬起头,望向一旁默立的闻雀,委屈问:“可有吃的?”
闻雀淡淡一笑:“有老鸭粥,梅子酱鱼块,还有姝华郡主留的点心。”
元颂音听罢,眼冒明星,翻了个身,鲤鱼打挺般弹起,忙道:“多谢你快快端来。”反把闻雀逗笑。
“这几日,郡主倒不读老庄了?”闻雀见她几日来,桌上摊的都是职官志一类,便欲捡走《道德经》。
元颂音推开盘盏,又望卷轴,幽幽叹道:“天下的书也是多,怎么都读不完。”
闻雀道:“也不能像郡主这样,贪多嚼不烂,况一个劲儿沉进去,容易看迷。”
听她末后一句,元颂音只觉发痴,呆呆问:“读多了,反叫人看迷么?”
闻雀见她眼发直,知道头先所哭的事已丢到一边,待收好书,又走回她跟前:“可是吃饱了?我让她们收了馔盒。”
元颂音点点头,问道:“这几日你看缄儿如何?”
闻雀想了想:“我瞧公子早慧,性子却晚熟,再过些时日就好了。”
人不说重话,却更叫她害怕。
——真不知弟弟还会说出什么来。可若真劝她放手,她也绝不答应。
元静想了又想,回过神来同闻雀道:“别收书,我还读呢。”
这日元颂音将笔记筛了几遍,照例往晨光殿。走至宫门时,忽见前头还有一群人,细打量几眼,最前头的姿态面貌倒熟悉,是元韫的小妹,元和姑姑。
宗学里她学识最出众,师傅向来赞不绝口。
元颂音边行边忖,李姝华和元韫年纪稍长,沉稳而近于迂腐,自己和元悦玩性大,见到稍有意趣的便挪不开脚,元诘悟性高,可脾气乖僻不近人情,元缄沉迷绮靡字句,元馨酷爱兵书史书,元维则压根什么都不喜欢。
元和虽是长辈,年纪比她还小些,性子早熟,为人与姝华一般,中庸守拙为上,心思灵巧,较元韫和自己多一分玲珑透彻。
她想着想着,意会过来。
——荣耀不是独她一人的,元和也会点授官职。
相互问安后,果然见到皇帝口中所提的徐鹤。
元颂音所读史书,想来皇帝面前的汉人文臣,无外乎王猛、崔浩之流,虽常见崔熹,却不喜这人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态度,可他在祖父时便已身居高位,或者有自己不曾了解的厉害之处也未必。再有什么,总不过是君臣齐心、惺惺相惜之语。
皇帝借他们笼络汉人、平齐伦理、治理天下,他们亦要皇帝的青睐从而登上政治舞台,实现自己的理想。
这事刘慕卿早教过她。
可换个皇帝,他们也理应一般忠心。
元颂音知道徐鹤是寒门出身,博闻强识,又明练于事,为郡学所推崇,后奉召入朝。
他虽无坚实的家世,凭精炼老道的策论得到皇帝赏识,一跃成为朝中新贵。
如今天命之年,又被皇帝派到东宫,辅佐储君。
元澈见元颂音、元和来了,吩咐道:“后头崔公带回省里可慢慢教她们,今儿无事,我也顺便听听。”
徐鹤应诺,将过往所习文书、办事条例一板一眼讲给两个年轻的女孩。
元和静静听着,从头到尾没有露过吃惊疑惑的表情。
徐鹤十分有耐心,虽然年长,记忆力仍如青年人,凡事前因后果,逻辑关键,俱一一陈述明白。末了又关切嘱咐道:“两位到底在陛下跟前行走,所言所行须以事实为准。老朽历经人事世事尚且有限,可明白人人皆有争荣夸耀之心,一旦如此,便容易受到蒙蔽。心中忘却门户私计,方能真正替陛下分担一二。”
元颂音拍了两下手赞道:“读志怪小说,写那徒手打死虎豹的勇者,说是熟识畜生的经脉骨骼,下手处处切中要害。徐师傅虽是文人,治理事体、教导学生正如此般,梳筋整骨拎得一清二楚,不得不叫人叹服。”
徐鹤抚了抚胡须,正团手欲拜谢夸赞,不防听得皇帝冷笑。
元澈也没抬头,道:“徐师傅只不会拍须溜马,你反可教导一二。”
元和听得,敛袖捂嘴而笑。
元颂音脸一红,道:“难不成史书写尧舜禹汤,说周公召公,也是溜须拍马?那拍马屁的文字也未免太多些。好就是好,自然说得。”斜眼又觑皇帝,见他脸上淡淡的,才放下心来。
此时有人来传话。
元澈看一眼窗外日头,道:“让他们在殿里候着。”说罢起身,地上的宫人早围上来,有理发披衣的,有整衣配玉的。
皇帝收拾停当,朝她们跟前来。
“如何?”
元颂音恋恋不舍放下书简,瞥了一眼元和并徐鹤,见两人都不开口,笑着抢答道:“试试就知道了。”
皇帝嗯一声,传唤官员进殿。元颂音深吸一口气,站到徐鹤身边。
原来这会儿要议柔然的战事。
北境已经打了几仗,朝廷一点儿好处没占到,反折了大量马匹和士兵。
此时吐谷浑已与仇池开战,吕将军也早率兵襄助。
臣子们提议招降其它部族,肃清边境,以备日后大举进攻。
鸿胪寺少卿叔孙雁道:“敕勒王孙赫合托殿下,在京畿游学多年,对朝廷归附之心,人尽皆知,何不趁此机会让他联系,应承他们内附。”
余下几位大人应声点头,元颂音静静听着,心中并不十分明白。
皇帝道:“敕勒部落一向与柔然供给铁器马匹,好好的,如何招降?”
萧寔道:“臣揣度广陵王回报的军情,自前年长城城防修缮完工,咱们布防得紧,柔然几轮寇边,均无所获,因此对下头部落的盘剥更胜往年。听闻柔然王帐内,常呼敕勒为杂种,地位可见一斑。想来此时他们境遇更糟,或可为我们一用。”
原来是要招降柔然下头的部落,分化其势力。
这支名为敕勒的匈奴别种,虽归附柔然,并未死心塌地。部落的左贤王少年时曾在北都待过,因此与朝廷有些关系。后来他们大汗又将长子赫合托送来京畿,游学多年,他对中原感情很深。
元澈点了点头,道:“便按此去办。”
元颂音想起秋猎的篝火旁,似乎与这个赫合托打过照面。
那晚他穿汉人衣衫,听说元颂音的事,跟在元馨后头向她恭贺。他的面孔被篝火映照得红彤彤,若不听人刻意提起,根本看不出他来自草原是个异族人。
众人议完告退,元颂音与元和商量片刻,方将刚才所记递给徐鹤细阅。
徐鹤见她们小小年纪,很快洞悉来龙去脉,元颂音字迹清晰,叙述准确精简,不禁抚须点头,很是欣慰。
在旁的元澈觑着他们,对徐鹤道:“不比外头骄矜小姐,看出好歹都说给她们听听。”
徐鹤忙笑答:“陛下说得是,只是两位贵人天资聪颖,实在无可指摘。”
元颂音听得徐鹤赞扬,羞红了脸,摊手道:“我这么个顽石,确实不能比骄矜小姐。陛下慧眼识才,喊徐师傅来点拨,饶是石头也开窍了”
说得众人皆笑。
元澈忽道:“这届宗学又要散了,年底大考也没叫你赶上……”
元颂音啊一声怔住。
——莫非还要补考?
元澈见她脸上骇然,横了一眼,道:“不是叫你回去考试。”
她摸了摸脑袋,放下心来。
皇帝继续道:“你们二人去给学子们送送喜讯,好歹同窗一场。”
两人连忙应诺。元颂音翻开官员名册,也有安排去并州的,她旋即想起那封写慕舆知平叛的文书。
往后在晨光殿,是不是就能经常读到?也许有一天,还能读到他亲手写的。
光是这么想,任什么忧虑也都抛诸脑后了。
午间刘慕卿来送东西,皇帝没作声,刘慕卿却留她吃饭。
“刚听相公们议论些什么呢?”
元颂音暗暗打量一眼皇帝,道:“说削减爵位,重定名分。还说招降敕勒,分化柔然。”
刘慕卿点点头,道:“下头喊贵人的也是太多了些,若还能像那时打江南,再吞柔然一大块地方倒好。”
元颂音道:“草原又不像咱们这,轻易拘束不住。”
刘慕卿笑道:“上回说放风筝的法子你们只是不信,难道就光打仗有用么?我瞧还不如叫竺昙朗去试试,柔然人都念佛守法,也犯不着再打了。”
元颂音一愣,知道刘慕卿一贯敢想敢说,却没料到他说国事也这般,忙找补笑道:“治大国如烹小鲜,刘师傅说话真逗趣,足像个老道庖厨,把这小菜一会儿搓圆一会儿又锤扁了。”
刘慕卿听完,不禁笑出声,朝皇帝道:“诶,听听她说的,怎么不叫我也去前头试试?”
元澈这才抬头白了他一眼,道:“还试少了?是谁又嫌冬日晨起朝会,又怨巡视奔波疲劳?”随即又望向元颂音:“你少助他,他真以为自己又行了呢。”
元颂音憋住笑,朝刘慕卿使了个眼色。
刘慕卿只是满不在乎啧一声,末了,忽朝元颂音嘱咐:“你再聪明,也架不住有人往沟里带,上次我同你说的那些人,可别沾边。”
元颂音没作声,若有所思眨了眨眼。
这日元颂音、元和随徐鹤到省里,说起前头勋爵品级之事,后又说到高门大户的沉疴。两个贵女难得听闻当下时事,十分积极,徐鹤见她们投入,自己也兴致盎然起来。
“——近日朝廷也在议论,要清理荫户、重新度田,可以看作是朝廷与高门大户争民。”
元和点点头,道:“说起来容易,可多少高官勋爵牵扯其中,办起来难了。”
元颂音道:“若定作国策,以朝廷之威推行下去,又有何难?”
徐鹤道:“其实为难之处,不仅在权贵高门,也在民间。两位贵主不知,同样的租税,佃农交给高门大户倒有朝廷比不上的好处。”
“咦?徐师傅此话何解?”元颂音满心疑惑。
徐鹤道:“一来传统使然,后汉至今,田制不曾大改,百姓自然信旧例。二来战乱多年,高门家养自卫部曲,动乱时足以自保,佃农们便觉得安稳可靠。三来灾年穷困之际,农民向家主借贷暂缓一时之急,如果应了国家的田产户籍,一旦穷困,无处告贷,便毫无退路,所以他们宁愿做荫户。四来乡间村庄,多靠亲缘氏族维系,他们说话往往比官府有用。”
元颂音边听边不自觉举笔,记下他所说的,忍不住道:“师傅说的实在有理,只是我觉得,这更像立国之初的情形,可朝廷并非恒久不变,那乡间自然也是。”
徐鹤望着她淡淡一笑,捋了捋胡须,问道:“郡主的话又该作何解呢?”
元颂音想了片刻轻轻咳嗽一声清清嗓子,正经道:“朝廷既然有意争民,租税可再低些,吸纳佃户入籍。他们当中,多少本是良民,只因生计无奈,沦为部曲荫户,从此人身不得自由,说是同族亲戚,却拿捏人性命。况且,从前高门一向把持出仕路径,足以左右朝政,可自祖父那时起,州郡乡学已然兴起,科考仕途也渐渐为人接受,再过几世,高门大户势力自然该稀释瓦解……”
徐鹤听完,抬了抬眉毛:“郡主何处竟学会了这些?”
元和也笑着瞧她一眼。
元颂音脸上一红,道:“师傅又怪我胡说了。不过是最近看的书,见先秦有邦国诸侯,汉有郡望世家大族,后又讲究门阀族姓。直到前周南迁,为立足中原,皇室宗亲也还与郡望大族互为姻亲,可现在再不讲究这些。随着科举仕途越发通达,怎么还会开倒车呢?”
徐鹤不禁眼前一亮,笑了笑却并没多说什么。
他们师徒三人每日往晨光殿当值,回到省内又相伴研习,规整文书。徐鹤不但通史明经,待人接物老成持重。元和亦是闺秀风范,说话圆融,元颂音深觉自己见识飞涨,一日胜过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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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水平有限,这篇写的朝中议论纯属虚构,请不要深究(*^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