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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7 章
贺愿静望着窗外那片流淌的星河,忽而想到,许多年前的初雪时节,阿爹与阿娘是否也曾这般携手同游金明池,共放一盏祈愿的河灯。
“都说金明池的河灯最是通灵性,”宋敛的声音在身侧响起,不由分说地将一盏精巧的莲花灯塞进他怀里。那灯芯处巧妙地嵌着方才那只晶莹剔透的糖凤凰,“据说在初雪这一日,亲手放入写着心愿的河灯,便能上达天听,心想事成。”
“小侯爷对此等风月之事……倒是颇为熟稔。”贺愿语气平淡,听不出情绪,却随手自然地拿过小桌上备好的狼毫笔。宋敛见状,极其自然地伸手替他研墨,动作流畅,仿佛早已演练过无数次。
贺愿语气清淡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莫不是年年上元,都携不同佳人夜游画舫,才练就这般手段?”
“家父家母感情甚笃,年年此日都要来此放灯祈愿,雷打不动。”宋敛懒洋洋地倚在船壁上,指尖转着那管玉箫,语气里带着点无奈的调侃,“可怜我从小便被拎来,却只能在船尾喝着冷风,看他二人恩爱。哪来的什么佳人?”
贺愿垂眸,重新蘸了蘸浓黑的墨汁:“你倒是……执着。”年年喝风,却还年年来。
狼毫在端砚边沿轻轻刮去多余的墨汁,贺愿敛息垂眸,笔走龙蛇,在纸笺上写下四个洒脱不羁的狂草——“原遂无虞”。
就在笔尖即将离开纸面的瞬间,一管冰凉的玉箫忽然轻轻挑起他垂落在鬓边的一缕青丝。宋敛不知何时已倾身靠近,几乎与他呼吸相闻,目光落在那墨迹未干的字上,带着戏谑的笑意低声提议:“如此良辰美景,易王殿下就许这般宏愿?未免太过空泛。不如……写点更实在的,比如……‘长相守’?”
贺愿抬眼,眸光清冷锐利,直直撞入对方含笑的眼底,反问道:“和谁?”
玉箫挑着的那缕发丝微微晃动,宋敛迎上贺愿的目光,非但不退,反而就着这极近的距离,唇角勾起一个更深、更意味不明的弧度。
他并未直接回答,只是用那玉箫的末端,极轻地、近乎狎昵地蹭过贺愿写下“原遂无虞”的纸笺边缘,声音压得低低的,带着气音,混着窗外隐约的水声和舱内暖香,无端生出几分暧昧:“易王殿下觉得……该和谁?”
他目光灼灼,如同带着钩子,紧紧锁住贺愿,不放过他脸上任何一丝细微的变化,那眼神仿佛在说:你心里清楚。
贺愿握着狼毫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瞬,指节微微泛白。他并未避开这过于逼近的凝视,反而极轻地笑了一声:“小侯爷这话,倒像是庙里解签的和尚,专会故弄玄虚,哄人许些不切实际的愿。”
他手腕一转,狼毫精准地格开那扰人的玉箫,笔尖重新落于纸面,在“原遂无虞”四字旁,又添了两个铁画银钩、力透纸背的大字——“清净”。
“本王只愿,耳根、身边,皆得清净。”
这几乎是明晃晃的逐客令和讽刺了。
宋敛看着他添上的那两个字,非但不恼,眼底那簇兴味的光芒反而愈盛。他慢悠悠地收回玉箫,在指尖转了一圈,仿佛刚才被嫌弃的不是他一般。
“清净?”他咀嚼着这两个字,似笑非笑地瞥了一眼窗外那流光溢彩、喧嚣隐约的繁华盛景,又看回舱内这仅有两人的、过于“清净”的空间,“殿下这愿望,怕是许得早了些。这京城,这朝堂,何时真正‘清净’过?”
他向前又倾了半分,几乎将贺愿困在了暖炉、桌案与他自己的身体之间,声音带着一种近乎蛊惑的磁性:“更何况……有些人,有些事,一旦沾上了,再想求‘清净’,可就难了。”
他的目光极具侵略性地落在贺愿微抿的、缺乏血色的淡色唇瓣上,只一瞬,便如蜻蜓点水般移开,随即干脆地直起身,恢复了那副慵懒闲适、仿佛一切尽在掌握的模样,仿佛刚才那句意味深长、近乎威胁的话语只是随口的玩笑。
“不过,”他话锋一转,变得轻快起来,用玉箫指了指一直被贺愿抱在怀里的那盏嵌着糖凤凰的莲花河灯,“愿望既已写下,便放了它吧。说不定……真有哪路闲来无事的神明听见,顺手就替你实现了呢?”
贺愿将字条仔细叠成一枚小巧的方胜,塞入莲花灯座深处,随后抬眼看向宋敛:“你的愿呢?”
宋敛像是早有预料,唇角微勾,不紧不慢地从怀中掏出一张同样质地的洒金笺,递到贺愿面前。笺上墨迹遒劲洒脱,写着一句祝词:“祝千龄,借指松椿比寿。”落款是端方有力的三个字:宋云靖。
贺愿接过字条,将其也叠成整齐的方正:“你倒是真写了个再实在不过的长命百岁。”
宋敛不在意地笑了笑,随手将那盏属于他的河灯抛出舷窗。灯盏入水的刹那,周围千盏莲灯的明辉交织闪烁,映得他俊美的侧脸在光影中明明灭灭,神色有些模糊不清。
“是啊,”他望着那顺水漂流的灯火,声音听起来半真半假,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执拗,“我得活长长久久的,看着你们……一个两个,都活成千年王八万年龟才好。”
贺愿正要说什么,却鬼使神差的伸手,按住了宋敛欲收回去的手腕。
“宋云靖。”他试探性地唤出这个几乎无人提及的表字,“你当这金明池的河神是华佗再世,还能包治百病、保人长命不成?”
宋敛难得收敛了那副玩世不恭的神情,正色应了一声,目光转向贺愿,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听说……每逢寒雪天,你旧疾便会发作得厉害?”
贺愿抬眸看他,眼底闪过一丝了然。思画晌午刚派人送进宫称病告假的折子,怕是当时这位宋小侯爷就在陛下身侧,亲眼看着那折子上写的“旧疾发作,不堪风寒”。
怪不得……他会追到贺府来,还安排了这画舫。
“不过是些陈年旧疴,死不了人的毛病。”贺愿语气平淡,试图轻描淡写地带过。
“总归是伤及根本的事,岂能轻忽。”宋敛眉头微蹙,“明日我让太医令……”
一声清脆响声突兀地打断了他。
是贺愿腰间的那块玉环,撞上了梨花木的茶几。
贺愿俯身,从桌脚边拾起一枚不知是哪位姑娘遗落的合欢花图案的香囊,将其轻轻放在了一旁的茶几上。
宋敛见状,眸光微动,竟也从自己襟前内里扯出一枚用细绳系着的玉环。清冷的月光如水般漫过环身,那玉环质地温润,大小……竟不大不小,正正好可以严丝合缝地嵌进贺愿终日佩戴的那枚月白玉环的中央,仿佛它们原本就该是一体。
“云姨刚怀上你时……”宋敛的指尖轻轻抚过玉环表面,那里带着经年摩挲留下的独特温润感,他的声音也仿佛被这玉温润了,低沉下来。
“总爱倚在贺家演武场那棵老海棠树下,看我用桃木枝比划着练剑。”
“云姨那时笑着说,若生下的是个千金,我们便做一对最要好的兄妹,来日她长大了,相看郎君,我还得帮她好好把关。”
“若是个小少爷……”他话音微顿,倾身逼近,目光紧紧锁住贺愿,“便让我这个做兄长的,好好教他挽剑花……”
贺愿被他骤然逼近的气息和话语弄得无言,下意识后退了半步,却撞入对方那双深邃的眸中。此刻那里面仿佛有万千星河正在倾落,闪烁着复杂而灼热的光。
“月前,刚得知你确切消息时,”宋敛的声音更低了,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情绪,“我翻遍了所有能找到的古籍礼制,却始终寻不到一个合适的称谓……你我之间,究竟该如何论处?是师父?是兄长?还是……”
他刻意停顿,目光如实质般落在贺愿微怔的脸上,缓缓吐出最后几个字:“别的什么。”
贺愿垂眸,目光静静地落在自己腰间那枚触手生温的月白玉环上,长睫遮住了所有可能外泄的情绪。
宋敛看着他这副沉默疏离的模样,轻笑一声,打破了满船几乎凝滞的宁静。
“你还真是……”他话中带着几分无奈的调侃,似乎想说什么。
话还未完全说出口,便被贺愿冷淡地打断。
“当年的事,我未曾亲耳所闻,更未曾亲眼所见……如何能当真。”少年眉眼间冷冽如覆霜雪,声音带着一种刻意的疏远。
“指腹为契,父母之命,”宋敛却不依不饶,甚至伸出一根手指,故意缠上他垂落肩头的青色发带尾梢,轻轻绕弄,动作带着几分无赖的亲昵,“何时需要你我这两个‘当事人’首肯了?嗯?”
贺愿闻言,极轻地笑了一声,那笑声带着一丝几不可察的讥诮:“小侯爷今日这般作态,步步紧逼,莫不是想效仿那韩寿偷香,要当个自荐枕席的檀郎?”
宋敛非但不恼,反而就着这话顺杆往上爬,语气慵懒又混不吝:“啧,若老天爷开眼,真能让我生养……为了你这般的人物,倒也不是当不得这檀郎。”
“轻佻!”贺愿脸色一沉,猛地抽回自己的发带,仿佛被那话语烫到一般,别开脸去,只留下一个冷硬的侧影,耳根却几不可察地微微泛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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