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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斯人初见
——其实玉京子救过我的命,只是她没认出我,或者说她根本就不记得我了,不记得她曾宛如天神般降临在我的生命里,降临在我最绝望最无助的时刻。
我叫凌清秋,生活在一个富庶安逸的家庭里。
我娘美丽温婉,是读过私塾有大志向的,只是为了给我外祖治病才离开私塾,早早嫁给了我爹,可惜我的外祖在我还没出生前就去世了。
我爹是地主的儿子,我阿婆多次和我说,他少时顽劣但心地善良,娶了我娘之后也走上了正道,说我娘是我爹的贵人,是我们家的福星。
在我还没记事时,阿翁就已去世,凌家的担子都压在爹爹一人身上,所以在我眼中,爹爹身上没有一点少时顽劣的影子。
在我心里,他是一个威严稳重的父亲,是一个孝顺恭谨的儿子,是一个深情体贴的丈夫,是我要努力追随的榜样。
爹爹他资助私塾、削减地租,受过他恩惠的人都对他感恩戴德,所以不管是佃客还是乡民,对我都是极好的,会给我带吃的,还会送我一些自己做的小玩意。
其实我是不喜欢的,但娘亲总是要我收下,她再报之以银钱。
我娘说‘心意值万金’,这个我懂,爹爹送娘亲的金钗被娘亲收在匣子里,但是爹爹亲手刻的娘亲模样的木雕却被她摆在梳妆台上,日日清灰。
我幼时贪玩,总是呼朋引伴地从私塾里溜走,上房揭瓦、爬树捉鸟,闯出许多祸来,实在是无法无天。
每次将告状的夫子送走,家里就变得鸡飞狗跳,我爹打我,阿婆护着,娘亲心疼,我呢,因为板子始终落不到身上,所以不思悔改。
后来我爹终于意识到我不是读书的料,托凌氏族人给我找了个上过战场的武将做师父,我很开心,即使每天累得筋疲力尽,也依旧期待第二天。
日子幸福平淡,却实在短暂。
我八岁那年,大旱。
我的玩伴越来越少,去他们家里找,发现他们竟然会饿得起不来床,我回家告诉我爹,希望他能借粮食给大家。
我爹摸着我的脑袋不说话,没答应也没拒绝。
书房的烛火燃了一夜,我爹最终还是决定开仓放粮,想着大家齐心协力挺过这一段时间就好了。
可惜这段时间太长了,长到很多人生命的尽头。
刚开始放粮的时候,每户只领了适量的粮食就千恩万谢地走了。可是慢慢的,来要粮食的人越来越多,一开始是乡民的亲戚,后来是躲灾的流民。
阿婆多次劝诫我爹,可是救济灾民就像在粮袋下面开了个口子,除非袋子里一粒米都没有了,否则是无法停止的。
可怜阿婆操劳一生,眼看百年家业毁于一旦,急火攻心下带着无尽的遗憾撒手人寰。
我爹愧疚自责但无计可施,愁白了头发后,开始变卖家产,实在是什么都没了,卖无可卖,我爹就说找族人朋友去借,乡民们聚在我家门口排着队磕头,甚至说要给我爹立个生祠。
一切都说得好好的,可等到真的要走那天,众人拦住我们,他们怕我爹不回来,要我和我娘留下。他们一拥上前,将我们一家三口团团围住,拽住我爹娘的衣服,抢过我爹身上的包袱,甚至还有人拽住我的胳膊,想把我从我爹怀里抢走。
我还记得那些人凶恶的样子,比魔可怕。
我爹抱着我的手一直在抖,什么也说不出来。我娘没说话,把我稳稳地接过来,我看见了我娘的表情,是我最熟悉的、温和的笑。我很久没见过了,从我爹要开仓救济乡民开始,她就总是忧心忡忡的样子。
现在她又笑了,她抱我抱得很紧,我听见她的声音,“云志,去吧,别担心我们。”
我爹走了,很久都没回来,我娘的眼睛也干涸了。
那些人住进了我家,把我和我娘关在家里的下人屋子。他们说话声音很大,我知道大家开始上山挖野菜捉蛇鼠吃,但是我和我娘的吃食从没有过荤腥。
幸好没有,我害怕老鼠和蛇。
渐渐的,外面开始变得安静,大家不再聊天。突然有一天锁着的门被打开,一群人进来把我娘带了出去。
我哭着喊着拽着,但是无济于事,门再次被锁上,屋子里只剩我一个人,这回连菜汤都没有了,我饿得眼前发黑,开始分不清昼夜。
不知道过了多久,门又开了,他们把我拖出去,扔在太阳下面,好热好香,我迷迷糊糊睁开眼睛,是一口大锅,里面不知道在煮什么。
“造孽啊!”陈阿伯过来弯腰摸了摸我的脸。
我爹要我敬重他,说他是参加过科举的人,是比我娘文化还高的人。
我想叫他一声,但是我实在没力气了。
他直起身不知道和别人说了什么,又有人把我从地上拽起来。
陈阿伯把嘴贴在我耳边,声音轻得像念咒,“清秋啊,别怪阿伯,要怪就怪你爹、怪这旱灾、怪这世道。”
我又被拖走了,这回是上山的路。
再停下来的时候,我看见好多血,我几乎认不出那件我娘的衣服,它已经被血染得通红。
那两个人把我扔在我娘血衣旁边,我伸手紧紧攥着我娘的衣服,我知道我要死了。
和我娘死在一起,我不怕。
玉京子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现的,她的衣服比我娘的血衣还红,我分不清她是不是我娘的化身,她两只手一张开出现一条条红线,吓得那两人尖叫着逃跑了。
我努力聚焦想看看她手里到底是什么,却发现什么也没有,她走到我身边蹲下,我才发现她不是我娘,她只是个没比我大几岁的小姑娘。
不知道她往我嘴里塞了什么东西,凉凉的,入口即化,咽下去的瞬间我感觉我又活过来了。
“我娘…”我应该先说谢谢的,但是我满脑子都是我娘。
她抿了抿嘴,“你还活着就是你娘最大的指望。”
我紧紧抱住我娘的衣服,想大哭一场才发现我的眼睛也干涸了。
她拍了拍我的肩,“我想找到我娘的尸身。”我听到自己沙哑的声音。
“晚点吧,我先带你离开这里。”说着她揽住我的肩膀,我感觉身体一轻,转瞬间就到了另一片林子。
我知道了,她是仙人。
她又往我嘴里塞了一粒东西,下一秒我就失去了意识。
再睁开眼,她就坐在我旁边,天太黑了,我想离近些仔细看看她的样子,我刚对上她的脸,她就睁开了眼睛。
是竖瞳,我见过,这是蛇的眼睛。
但是我一眨眼,又是人的眼睛了。
“走吧,我带你去找你娘。”说完她再一次揽住了我的肩膀,回到了遇见她的地方。
她走在前面,我跟在她身后,我又看见那口锅了,这回锅是空的。
她带着我一直走,走到村外的那片坟地,突然停住脚步,“你要做好心理准备。”
还要做什么准备,我知道我娘肯定是不在了。
可等我真正看见的时候,才知道她为什么要那样说。
土坑里是我娘的头和一堆白骨,血腥味、尸臭味还混着一股奇异的香味。
我腿软,跌坐在地上,我害怕,我从未想过我会见到这样的我娘,我更没想过我会害怕我娘。
我就这样呆呆地看着我娘的尸身,感觉脑子里空荡荡的。
我听到她问我,“你想给你娘埋在哪里?”
不知道。
我不知道我娘家在哪里,不知道她家里还有什么人,不知道她想去哪里,我只知道她不属于这里,我必须带她走。
她看我没反应又叹了一口气,掰开我的手指,把我娘的血衣拽走摊开,把我娘一点一点从土坑里挪到衣服上,然后把衣服包好,用衣服袖子打了个结递给我。
她看我接过去又问,“你想去哪,我送你。”
“你带我走吧。”
“你不能跟着我,”她犹豫了一会,“如果你实在没地方可去,我有一个地方…”
她问我行不行,没什么不行,除了这里,哪里都行。
她把我放到了云霄宫的门口,让我进去就找一个叫李劲松的修士,见到他就跪下磕头叫师父,如果他不同意,就把包袱打开,把自己的经历告诉他。
一切都如她所料,甚至只是听了我的经历,没打开包袱,他就把我收下了,他对我很好,安葬好我娘之后,他亲自带我回了一趟家。
回去才发现,村民因为遇见了妖怪,全都逃走了,就剩那口大锅还孤零零的躺在那片空地上。
我回家想找点我娘的东西留作念想,但是找来找去才发现,我娘的东西要不就被卖掉换粮食了,要不就被村民搜刮走了,连衣服都没剩下。我翻箱倒柜半天,只找到几张我娘的字画,画的都是我。
我想起从前我娘是很喜欢坐在窗前写字画画的,她也曾握着我的手教我作画。但是我天生好动,总是喜欢舞枪弄剑,每当我娘想做一些自己的事,我就要一直叫她,叫个不停,非得要她的眼睛时时停在我身上不可。
慢慢地,画越来越少了,因为她不会再低头,因为我每次回头都能看见她温和的笑,因为我需要她……
我跪在地上,将画抱在怀里,小心翼翼地流泪,不敢打湿字画。
给我爹留下一封信后,我就带着仅有的这点念想永远地离开了这个地方。
回到云霄宫,我第一件事就是画画,画我娘温柔的笑脸,画了一张又一张,画到再没有眼泪能洇湿墨迹。
我还要把玉京子画下来,画得不好,只画出了红衣红线和一双竖瞳,但是我永远不会忘记你,即使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从那天起,我不再是地主的儿子,我是云霄宫的一名普通弟子——
凌清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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