尺渡

　　从莫执尺办公室出来，夜风一吹，蓝桐桐打了个寒颤，但脑子却异常清醒。莫哥的批评像一盆冰水，浇醒了她这些日子以来的浑浑噩噩。羞愧和悔恨之余，一个强烈的念头涌上心头：必须把之前收的那些不该收的东西，全都退回去！立刻！马上！

　　她没有回宿舍，而是径直走向施工队的生活区。这个时间，带班的王工长和几个主要负责人通常会在活动板房里喝茶、总结当天工作。

　　果然，王工长几人正围坐在小桌旁。看到蓝桐桐红肿着眼睛、神色严肃地走进来，众人都愣了一下，气氛瞬间有些微妙。

　　“蓝工？这么晚了，有事？”王工长站起身，脸上堆起习惯性的笑容，但眼神里带着一丝警惕。

　　蓝桐桐没有绕弯子，直接从口袋里掏出那个一直像烫手山芋一样揣着的、之前装过红包和购物卡的信封，放在桌上，声音不大，却异常坚定：“王工长，还有之前各位的一些‘心意’，我今天来，是物归原主的。这些东西，我不能要，也受之有愧。请你们收回去。”

　　活动板房里一片寂静。几个负责人面面相觑，最后目光都落在了王工长身上。

　　王工长脸上的笑容僵住了，随即又化开，变成一种夸张的诧异和委屈：“蓝工，您这是干什么？这……这说的哪里话嘛！那就是兄弟们一点小小的心意，感谢您平时工作上的支持和辛苦！绝对没有别的意思！您这样，可就太见外了，是不把我们当自己人啊！”

　　他一边说，一边把信封往回推。

　　“王工长，这不是见外不见外的问题。”蓝桐桐坚持着，又把信封推过去，“这是原则问题。工作上的事，该怎么样就怎么样，不能用这种方式。请你们务必收回去。”

　　“哎呀，蓝工！”王工长双手一摊，做出无奈的样子，“你这可真是为难我了！送出去的东西，哪有收回来的道理？这要传出去，我老王的脸往哪儿搁？兄弟们会怎么想？还以为我们哪里得罪您了呢！”

　　另一个负责人也帮腔道：“是啊蓝工，一点小意思，不值什么钱。您要这样，以后我们工作上还怎么好意思找您沟通？岂不是生分了？”

　　他们你一言我一语，态度极其“诚恳”，话语间滴水不漏，把“退还”行为巧妙地扭曲成了“不给面子”、“制造隔阂”。他们坚决不收，不是舍不得那点钱，而是不能开这个“口子”。一旦收了回去，就意味着之前建立的“默契”被打破，以后再也无法用这种方式“行方便”了。

　　蓝桐桐毕竟年轻，面对这种老江湖式的软钉子，一时语塞，不知该如何应对。她总不能强行把钱塞到对方口袋里。

　　僵持了几分钟，王工长看准时机，叹了口气，用一种推心置腹的语气说：“蓝工，我知道您是个讲究人。这样吧，东西呢，我们肯定是不能收回来的，这是规矩。您要是觉得心里过意不去，以后工作上，该严格的地方您尽管严格，我们绝对配合！但这点心意，就当是交个朋友，您要是再推辞，就是看不起我们这帮干粗活的了！”

　　话说到这个份上，蓝桐桐知道自己再坚持也是徒劳。她看着桌上那个刺眼的信封，感觉自己像个跳梁小丑。她以为自己来退还就能洗刷污点，却没想到，踏入这个泥潭容易，想要干净地抽身，竟是如此之难。

　　一种深深的无力感席卷了她。她默默地收回信封，塞回口袋，低声说了句：“……那，我走了。”

　　“蓝工慢走！”身后传来王工长热情依旧的声音。

　　蓝桐桐逃也似的离开了活动板房。走在回宿舍的路上，夜风吹得她浑身发冷。

　　蓝桐桐下定决心要回归严格管理的轨道。她像换了个人似的，重新拿起图纸和规范，对每一道工序都要求一丝不苟，对任何不合规的地方都坚持整改，寸步不让。

　　起初，施工队似乎被她的突然转变打了个措手不及，虽然嘴上抱怨，但还是配合着进行了几次整改。但很快，他们就摸清了蓝桐桐的“新”路数，并开始采取新的应对策略。

　　他们不再像以前那样直接塞红包或说好话，而是换了一种更“高明”、也更让蓝桐桐疲惫的方式——软磨硬泡和“据理力争”。

　　当蓝桐桐指出钢筋间距超标时，工长会一脸为难地摊手：“蓝工，不是我们不想改，你看这波纹管位置卡住了，钢筋实在挪不动啊！要不您看，稍微超一点点，影响不大吧？我们保证下一片梁绝对按图施工！”

　　当她要求模板接缝必须平整时，工人会叫苦连天：“蓝工，这老模板用了多少次了，有点变形在所难免啊！我们打磨了很久了，再磨就薄了，要出事的！这点错台，抹灰的时候完全可以盖住的！”

　　当她坚持混凝土坍落度必须控制在规定范围内时，搅拌站调度会在对讲机里嚷嚷：“蓝工，太严格了吧！天气这么干，坍落度小一点泵送困难，堵了管损失更大啊！稍微放宽一两厘米没事的，我们有经验！”

　　每一次，他们都摆出无数看似“合理”的客观困难，用“经验”和“实际情况”来挑战蓝桐桐坚守的“死板”规范。他们不再正面冲突，而是用无穷无尽的解释、诉苦和讨价还价来消磨蓝桐桐的意志。

　　蓝桐桐发现自己陷入了一场更消耗心力的拉锯战。她必须花费大量时间和精力去反驳他们的每一个借口，查阅规范条文来证明自己的要求，甚至要亲自上手示范或监督整改。她感觉自己不是在管理，而是在进行一场场小型的辩论和斗争。

　　几天下来，蓝桐桐身心俱疲。进度确实受到了一些影响，项目部里开始出现一些风言风语，说她“小题大做”、“不通情理”、“影响进度”。连副部长冯昌也私下找她谈话，委婉地提醒她：“小蓝啊，坚持原则是好的，但也要注意方式方法，讲究个灵活性，别把关系搞得太僵。”

　　蓝桐桐感到一种深深的无力感。她明明是在做正确的事，为什么却感觉如此孤立无援？为什么遵守规范反而成了“不通情理”？她感觉自己像是在逆水行舟，用尽全力，却只能勉强维持不退，稍一松懈，施工队就会立刻见缝插针地“回归常态”。

　　她开始理解，为什么之前那么多技术员会慢慢变得“灵活”。因为严格管理，不仅需要过硬的技术和坚定的原则，更需要强大的心理承受能力、高超的沟通技巧以及来自上级的坚定支持。而这些，对于她这样一个初出茅庐、人微言轻的技术员来说，都太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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