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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7 章台记事2
咸阳宫中原本就有御膳房,可距离章台宫着实有段距离。
先秦的诸君,多以咸阳宫北宫为寝宫,御膳房首要任务便是服侍君王,自然是在靠近北宫的地方。可如今嬴政干脆住在了章台宫,这回将御膳房愁坏了——若是天冷,即便保温良好,可菜味儿终究会变。
无奈,所行就分出了些人,在章台宫附近寻了一处,另起炉灶做了御膳房。
田春虽为中车府令,可备受嬴政信赖,得以随侍在侧。湛沅汐接触下来之后觉得,这绝对离不开他的巧舌如簧。和他聊起来,任何话题都会变的生动形象,时间过的也不再是那么枯燥了!
到了御膳房,因为早已过了朝食时间,距离餔食却还有一阵子,故人并不是很多。
湛沅汐将选择权交给了田春,令他找一个机灵的人来。又另外寻了一寺人,令他找些草木灰来。
——自从不久前她以草木灰为肥种植土豆玉米之后,草木灰肥早已在大秦传开了,宫里也不例外:这是她不久之前才得知的。
她则捧着一个装盐的小罐,打量着其中的盐。
经过田春的普及,她得知,大秦的盐,多为井盐和盐岩,故很自然的带上了些许矿物的色泽。她手中的这罐盐,就有些微微泛着碧色。
田春没有令她失望,不一会儿就拉着一个年纪尚轻却一脸沉稳的厨人过来。
那厨人叫森,被叫过来的时候,还有些紧张。
湛沅汐也不多说什么,直接将手中的盐罐递给了他,然后指挥他将盐全部化于水中,加入草木灰,熬煮。
这是一个很漫长的时间,也是一份需要极度耐心的工作。眼见因为反应出现杂质,过滤了杂质之后,在她的指挥下,他们将过滤好的盐进行了第二次的蒸煮,当雪白色的结晶缓慢被析出时,整个厨房不知何时围满的人都惊叹不已。
待水煮干,湛沅汐令那厨人将覆盖了整个锅面的白色结晶全部刮下,装回了盐罐,得到了从满罐缩水成半满的细盐。
一只手从旁边伸了过来,纤长有力关节处略带些薄茧的手指自盐罐中沾了些许的盐,然后送入了半张的口中:“不错!”
是谁?这可是她一下午的成果,她还没有用上,谁呀,竟然…!
湛沅汐刚想生怒,抬头,怒气全消。她甚至略带些显摆的将盐罐往那人眼前送了送:“那当然,也不看我是谁?俗话说‘名师出高徒’,有您这位师父,做徒弟的我怎么会拖后腿?”
谁曾想,嬴政闻言,只是接过了盐罐仔细打量一番之后,便扭头同田春交代,暂时封锁御膳房,并将亲眼目睹的人群全部下了封口令。
湛沅汐见状,只是无奈的耸了耸肩,随后让到了一边。
当天晚上的餔食,她心满意足的吃到了精盐炖煮出来的菜,虽说除却盐味其他什么也没有,可好歹是没了奇怪的苦涩味。许是因为一个多月以来吃惯了又苦又涩的菜,她竟然觉得哪怕只是这样的菜,也很是好吃,甚至不经意之间多灌了一碗粥下去。
身边,嬴政见状,又为她多舀了一勺的肉糜,淡淡的说道:“不准挑食!”
湛沅汐一脸的无奈:蔬菜是改善了,可肉糜因为缺少香料腌制,腥腻味还是很重的。吃惯了湛国那些浓油赤酱做出的肉,如今面对这寡淡腥腻的肉…当真是由奢入俭难呀!
秦朝除却牛意外或者老死,其余时候是不吃牛肉的。猪未劁肉腥极大,也不会放在宫中食用。故,宫中用作食用的,一般都是鸡鸭鱼或是各类猎杀的动物。且宫中食材新鲜,已经较蒙府的要好许多了,而普通的百姓,许久难见荤腥。
只是碰到湛沅汐身上——她不想辜负师父的好意,可却着实对这缺乏香料润色的肉难以下口。
见嬴政铁了心要让自己吃下去,又习惯了不浪费粮食,她几大口将肉糜吞咽了下去,急急灌了几口茶下去,将肉糜生咽下去。
嬴政又怎能看不出她的勉强,只能轻叹了口气,无奈的抱怨了句:“记得小时候嫋嫋最喜吃肉,怎么如今倒是…”
“师父,这不能怪我挑食,实在是这里的食材处理方式,和湛国区别太大了,等往后有了铁之后,嫋嫋给你做些家乡菜,你就明白为什么我会‘挑食’了!”想了想,湛沅汐着实不想再隐瞒嬴政了,否则她‘挑食’的锅就摘不了了,而铁锅…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有影呢!
“哼…”一声轻哼,代表着嬴政的不悦,却也说明了他已知晓湛沅汐的意思,不会再勉强于她。
“就知道师父对嫋嫋最好了!您就看在嫋嫋念了您那么多年,又为了找您吃尽了苦的份上,不与我计较了,可好?”一如小时候般,湛沅汐抛弃了所谓的礼义廉耻,径直绕过了几案,直接抱着嬴政的左手,整个人几乎全部挂在了他身上,歪着脸冲着他撒着娇。
“……”一时间,看着这熟悉的景象,嬴政恍惚间好似看到了八岁时的湛沅汐。小小的一个,面对他的冷脸和无视,也是这样撒着娇说着软话。就这样将一身的娇软全部溶进了他的生活中。
“师父…您大人有大量,别同嫋嫋怄气,可好?”见他没有接话,湛沅汐还是继续晃了晃他的左臂,将头倚靠在了他的左肩上,继续说道:“师父,您可知道,他们都欺负我,唯有您疼我,若是如今连您都不要我了…您让嫋嫋怎么办?”
说到这里,饶是她一开始抱着玩笑的心态,不知不觉回想起那些年梦中惊厥,醒来却空无一人的无奈彷徨,和不得不面对残忍事实步步紧逼的绝望,也不惊有了几分低落。
外人只看光鲜表面的外在,却不知隐藏在外表之下的不堪过去。
史书是由胜利者编写的,即便她没有刻意去掩盖历史,可终究是美化过的的‘事实’,隐藏在‘真实’之下的惊心动魄,和自此之后无法入眠、枯坐天亮的日日夜夜,那苦楚,只有她自己知道。
在她眼中,在师父面前,她只愿做那个娇憨的少女,却不愿回忆属于千古一帝的波澜壮阔。
点点湿意氤氲,浅褐色的眸子浸染了水意,她用近乎哀恸的眼神,带着些许祈求的讨好说道:“师父,您别不理我…”
她的曾经、现在和未来,包括她的一切,都已经消失在历史洪流上,成为他人口中的传奇。湛熙帝是一个时代的神话,也是她前生命运的终结。
她舍弃一切,来到这里,将前生断绝,只为命运中难以割舍的、最为宝贵的十年。在这十年中,她也曾被人视如掌珠;即便师父外冷内热,鲜少有外在的温情,可谁说细水流长、滴水穿石般彼此交融,不是另一种幸福?
十数年相隔,他们从只有彼此的系统空间中脱离,在看到年轻版的师父的第一眼,她想的却是逃避。
如果…他已经有了比她更重要的人;如果…这个属于他的世界他不再需要她;如果…她引以为珍宝的十年、从一开始压根只是她的一厢情愿……
她从未考虑过,他会是秦王。
或者说,从一开始她就将这种可能排除在外,说是逃避也不为过。
她将他视为生命唯一,救命稻草;以他为锚点来支撑原本荒芜的命运。
命运戛然而止,新的轮回重新开始,她却开始迟疑担心,她一开始的锚点就是她臆想出来的,她于他并没有那么重要,一切美好早已面目全非…
来到咸阳的一月有余,她心心念念都是师父,可与此同时,却也有些怯步于此。若非阴差阳错,她或许自己都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生出勇气迈出这一步。
可真正走出了这一步,面对年轻版的师父,她却有着说不出的陌生。
明明和曾经在系统空间一般近在咫尺,可她却觉得,有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无形雾障,将他们阻隔在山海之外。
他为秦王,那么,他的定义中,她又会是他的谁?
他是否会在乎她的前生,因此而对她产生芥蒂,君王的疑心病,她深有体会。
故,她从一开始,就选择藏拙,即便是“不得不做”的事情,也是畏手畏脚。
当她发现,面对曾经最亲密的师父,竟是连实话都无法说,或者说是不敢说的情况下,她陷入了沉思。
如果她祈望的未来,都需要这样隐忍的活着,她…
所以,就有了今日的精盐提炼。
她想知道,他会如何对待她,定义她在他心中的定位。
“…不过是件小事,嫋嫋何故于此?”深深的叹了一口气,嬴政一个用力,将紧抱着他左臂的湛沅汐拉进了他的怀中,将她的头按在了他宽阔的臂弯间,他伸出略带薄茧的大掌,有一把没一把的为她顺着有些凌乱的长发。
人是长大了,可心却还是那么稚嫩。连试探都畏手畏脚。
不管湛沅汐在外人眼中如何,在他眼中,却还是那个会撒娇会难过会埋头在他怀中哭泣的小姑娘。
她于他而言,是什么?
是呼吸是骨血是情感的寄托!
她对于他,举足轻重无可替代!
“不用担心,不用害怕,师父在这里,师父在的地方,就是嫋嫋的家!在师父面前,在自己家中,嫋嫋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有师父在,总是不会让人欺负了你…”轻拍着她消瘦的脊背,狭长的黑眸带着些许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异样情愫,他将难得的温情全部给了她。
“师父…”原本还有些细微挣扎的少女闻言,僵住了。下一刻,她仰起了埋身于他怀中的头,浅褐色的眼睛中充斥着不敢置信。
“别胡思乱想,对师父而言,你很重要,无可替代!”嬴政给予了她肯定的答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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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当一个人失去了对未来的展望,只能将过去作为支撑的时候,最恐惧的就是这个支撑会不会面目全非的崩坍。湛沅汐就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