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言

　　神言研究着陌生的飞行器，连安全带在哪里都找不见。
　　司机的手战战兢兢地从前面伸来，指向一个按钮。
　　“哦，谢了。”
　　轻轻一按，安全带从后嗖的弹了出来，把神言的腰抱住了。
　　是自动的耶，好高级。

　　手里有钱就是好，不用在花钱时抠抠搜搜地计算，担心吃了上顿没下顿，用钱买便利的事她也舍得做了。
　　好吧也不是很舍得。
　　神言不识货，但她看得出来这架飞行器不便宜，不是从外部漂亮的流线型和内部纯手工的内饰上，而是坐进真皮座椅上时，对她满眼恐惧的司机居然心疼得皱了皱眉。
　　所以她说：“我会支付给你维护的费用。”顺便揪了下衣服，“这是动物的血，已经干了。”

　　窗外，倒塌的大厦和高高升入天空的灰烟逐渐远去，司机撑出笑脸，说好的。
　　神言也不管他，盯着矩阵里的账户余额窃窃地笑。
　　后座堆了一堆娃娃，司机家里应该有孩子，神言只是看了几眼，没有上手摸，这些娃娃看起来太干净了。

　　飞行器抵达之前，神言找神意卖了个惨，说自己在饭馆里吃饭，不小心把店里的餐具砸了，人家要她赔一万星币，她手上没那么多钱……
　　神意二话不说，给她转了一百万星币，一堆零看得神言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这就是有钱人家的大少爷啊，这真的是星币吗？中心星系的人有自己的货币体系？
　　她欢天喜地地给神忧转了五十万，盯着余额，有种黄鼠狼掉鸡窝的快乐。
　　神意问她在哪，需不需要他赶到，神言立刻道：不用！赔完钱我已经出来了，再逛一会儿就回来。
　　神意又问：你在哪儿逛？

　　怎么追问起来了，这怎么回。
　　神言拿人家的手软，没法直接不理，只能绞尽脑汁想别的话题，问了句，你去闻家做什么？
　　结果不成想，居然把神意的话匣子打开了，发来一条条长语音，和她讲解起来。
　　关于联邦啦，五大家族啦，神家啊闻家的，叽里呱啦一大串信息，复杂又混乱，神言完全听不懂。
　　之前怎么没发现神意话这么多。
　　好复杂，不想听。好多钱，好开心。好复杂，不想听。好多钱，好开心……

　　“您看样子不像本星人啊，”过了一小会儿，司机低声道，“我们长庚星官方平台的飞的师傅，矩阵上都装有实时定位，出现意外的话，上头会第一时间接到通知。”
　　“很人性化啊。”神言朝司机看了眼，“你为什么会觉得我是外星人？”
　　“就，您的打扮、谈吐、气质……”司机欲哭无泪，有些没辙，车里装有循环风系统，但血腥味就在身后，随着每一次呼吸钻进他鼻腔里，想不害怕也难。

　　这小姑娘满身是血，衣服处处是破损，还打飞的要去星港。
　　哪有人干完坏事打官方飞的跑路的？他都开“专的”了，为的就是不遇见歹人。
　　能报警吗？她手上握着液金武器，会不会一个不如意就拔刀啊？
　　司机很害怕，司机很绝望。特别是这小姑娘一会儿笑，一会儿皱眉，一会儿又鼓起了腮帮子，看得司机心里直犯怵，手臂上鸡皮疙瘩直冒。
　　喜怒无常，这就是喜怒无常的表现！

　　神言不知道司机心里的胡思乱想，还在冥思苦想怎么回复神意。
　　联邦是锅粥，大家快趁乱喝了吧。
　　为了表现自己没那么呆傻，神言讲了个笑话：[好乱哦，你是汤勺还是碗？]
　　汤勺是搅拌用的，碗是盛粥的，这是个联想。

　　可惜神意不懂她的幽默，打字回了句：[你没吃饱？]
　　神言扬起的嘴角一下就瘪了下去：[饱了，吃得很饱。]
　　为防止话题又回到她的位置上，神言赶紧道：[然后呢？]
　　神意那边过了一会儿才回复。

　　[神意：维持联邦运作的资源来自于各个星球，五大家族所在星球及其附属星出力最多，自然，联邦不会放任闻家长时间陷在混乱之中。闻家前段时间出了个“叛徒”，正是闻家前任家主的大儿子闻叙，为此掀起不少风波，直接导致闻家主家崩溃。由于联邦清除他的决定，是由五大家族共同商议的，可以说，眼下闻家的窘况，联邦和各家有义务帮忙处理。]
　　说什么呢，好多字，晕字了，早知道不问了。
　　神言没有系统上过学，认字都靠自学，双子星落后，在文字迭代上也慢了进程。
　　虽然现在用的矩阵有自动翻译功能，不代表她能快速理解一段话中的内涵。

　　长篇大论，包含太多神言不了解的信息，她费劲理解，捋了又捋。
　　[神言：所以，你是代替联邦来闻家帮忙的？别打字，还是语音吧，你声音好听。]
　　神言撒了个小谎，她只是不想承认自己某种程度上，算半个文盲。
　　不过神意的声音确乎好听，温温柔柔，还总夹着淡淡笑意似的，比某些心眼和蜂巢蜘蛛网上的洞一样多的人要好太多了。

　　神意果然用语音回复了：“我只代表神家，完成分内之事。也可以说是，以神家的名义顺道帮联邦处理一点小麻烦。”
　　这话听着贼，神言断定，里头铁定有利可图。
　　毕竟神无珀都喊她到别家地盘上杀人抢资料了，没准就和神意的任务有关系呢？

　　余光里，窗外的街景几番变化，从荒无人烟的平地逐渐驶入一段人烟稀少的商业街。
　　远离市区，附近建筑大部分是民用住宅，搭建得不算太高，飞行器的行驶高度刚好能平视裸露的天台。
　　她记得地图上显示最近的路线，好像不需要途径商业街。
　　司机的掌心贴在方向球上，目光直视前方，一点不敢偏移，但滚动的喉结还是暴露了他的紧张。

　　神言立马打开矩阵地图，定位显示前方一公里外有一所治安局分局。如果是负责巡逻星港的安全局也就罢了，居然是治安局，司机是想把她送进去？
　　神言的手握紧了蛇伞的手柄。
　　不行，飞在天上，她又不会开飞行器，杀了司机只会引起警卫的注意，得想个别的办法。

　　窗前，车内镜下挂着的饰品吸引了她的注意，那是一枚包着照片的挂坠，在空调风下轻轻转动。
　　照片里是一个肉脸，扎着两条鱼骨辫的小女孩，手腕上脖子上都挂着宝石串，眼睛又大又亮。
　　神言想到了桑予，那家伙也并非一无是处，至少他的诡计有用。

　　“还有多久？”神言问道，“我哥哥说他已经到了。”
　　司机被她突然开口吓了一跳，整个人一悚，唯唯诺诺道：“很快，很快了。”
　　“太好了，”神言嘴角勾起，自顾自道，“马上就能见到爸爸了，哥哥说他还记得爸爸长什么样，但我已经记不到了，我被卖进商会的时候才四岁。”

　　帮派在民众心中风评还算不错，要背锅还是得找商会，刚好最近商会间老是火拼，长庚星的普通人对此积怨已久。
　　龙门大厦那片区就是个皮包公司，神言在网站上搜遍了，半点和帮派相关的信息都搜不出来，外人肯定不会知道那是谁的地盘。

　　“叔叔你没有猜错，我的确是外星人，大概算半个外星人吧，我对家乡已经没有太多印象了。”她看向司机，有些哀伤的说，“但对长庚星，对园区外面的世界，我也不太了解，他们不让我们出门。”
　　“我跟你说了，你不会告诉别人吧？不过告诉了也没关系，商会出事了，他们都跑了，本来想把我们关在里面炸死，但我跑出来了。”

　　神言忽闪忽闪的金色眼睛里，司机脸颊的线条变得很僵硬，久久没有转动视线。
　　忽然，他按着方向球转了九十度，大幅度转弯让飞行器歪斜，后座堆叠的娃娃都散落下来。
　　“怎么了？”神言紧张地扒住扶手，露出一副外表游刃有余，但实际上并没有那么沉稳的模样。

　　“你身上都是血，进了星港是一定会被盘查的，得先去换套衣服。”司机深吸了一口气，“一会儿你不用下来，我帮你买，星港外边有淋浴室，你去那里冲个澡，再把衣服换了。”
　　神言心里松了口气，但手还是紧紧握着蛇伞。
　　“谢谢你！我都不知道。”神言感激道，“我被关在园区里没有出来过……”

　　“**。”司机骂了句脏话，“那些商会狗腿，仗着有人撑腰，四处敛财造反！反映多少次了，根本没人管，我们普通人的命就不是命吗？低灵感的人就不是人了吗？！”
　　他骤然义愤填膺，神言愣了愣。
　　“***，三天两头火拼闹事，店铺全都被迫关门，我们的日子还过不过了！”司机越骂越起劲，“好处轮不到我们，要交税要选票的时候又变脸了，****！”

　　这不是挺勇的吗……
　　神言不太理解他的苦，但那份憋屈倒是感受到了。
　　没法子安慰，就做听众吧。

　　飞行器降落，停到街边，司机让神言留在车里别动，他下车走进一间店铺，很快就提着一袋东西出来。
　　他把袋子塞到神言怀里，雷厉风行地启动飞行器升空，俨然一副雪中送炭的无名英雄形象。
　　袋子里是套长庚星特色的童装，颜色偏素，布料摸起来很舒服。
　　长庚星的服饰风格像军服，威严中带着秩序感，就连童装也是相似的味道。
　　神言认真地和司机道谢，对方只是一摆手，“嗐！这算什么！”

　　矩阵通讯里，没等到神言回复的神意又发来了消息，问她怎么样，人在哪。
　　没办法，神言只能发了个定位过去：[我迷路了，坐公共飞行器坐到了星港，不知道怎么回去，你来接我一下吧。]
　　她真的很困了，需要睡觉补充体力，但没人在她身边的话，她不敢睡。
　　神意在她身边的话，可以帮她看管物品，顺便保护她。
　　[神意：马上。]
　　那倒也不用太快。
　　神言看了眼时间，还剩七分钟。

　　司机将飞行器停靠在一栋方形豆腐块状的建筑前，介绍道：“卫生间和淋浴室就在里头，都是免费使用的。”
　　“要通行证吗？”神言提着袋子，有些无措，“我，我不敢。”
　　“确实会记录通行证编号，”司机摸着下巴，“你是怕被人追查到？”
　　神言小鸡啄米般点头。
　　司机二话不说，领着神言进入建筑，替她扫描身份，取下一张卡递给她。
　　“用这张卡开门，只有三个小时的时限，记得还卡啊，不然叔叔这边要扣500星币。”
　　“谢谢！”神言接过卡。

　　眼见司机驾驶着飞行器离开，神言推开顶楼的门走了出来。
　　她走到墙边，踩着台阶走到高处，从晶维匣里取出望远镜，往星港里看。
　　这是她搜罗到的战利品之一，原本就被存放在这个晶维匣中。
　　豆腐建筑位于星港后门处，这座星港位置很偏，离城区很远，三面都是丘陵，没修路的地方杂草丛生。
　　“奇怪。”

　　星港里一片祥和，泊船坪上没有飞船起落，连个巡逻的警卫都没有，好像一所空港。
　　器械是都在运转的，播报屏上显示着今日进出的飞船编号，后面记录着启动和抵达的具体时间，精确到微秒。
　　进港的飞船多到屏幕上列不完，只显示最近一个小时抵达的，而出港的飞船今天一整天居然只有三架，还都是在清晨。
　　看来，龙门大厦很大概率上没有幸存者，有的话，对方要么没有搭乘飞船离开，要么不是从这座星港走的。
　　反正都不在神言的售后范围内，神无珀的任务只是杀雷萨，夺资料，她完成了。

　　神言收起望远镜，从台阶上一跃而下。
　　顶楼门内传来了细微的声响，她眼神一凛，手中蛇伞化作长刀。
　　神言从侧面靠近，聆听门内楼道里的声音，一片安静，她用刀尖抵着，将门推开，里面什么也没有。
　　听错了吗？

　　七分钟过了，神言拿着司机给的卡，下楼洗澡。
　　她没有用过淋浴室，挺新鲜的。
　　三面墙和地板都贴满灰蓝色瓷砖，门是木质的，刷着浅蓝色的漆，门下有十厘米高的空缺。
　　淋浴室的空间很大，足够容纳十个人同时洗澡，神言把衣服放在靠门的架子上，研究起立在角落，像胶囊一样的装置。
　　上面印有模糊的说明，已经被水冲刷得看不清了，好在矩阵有自动识别功能。
　　人用烘干机，分区精准温控，舒适无噪音，附带消毒杀菌、局部燃脂、促进代谢、美容调理等多项功能。
　　先进星球的人可真会玩。

　　冰冷的水流冲刷身体，血混着水流下，瓷砖都变成了灰粉色。
　　自愈能力的作用是，灵感者身上很少存在伤疤。
　　神言身上便如此，哪怕她总是受伤，甚至断胳膊断腿，恢复能力都能将她从死亡的门前拽回来，并还给她一具新生的完美无瑕的躯体。
　　但小忧不一样，明明她们有着相似的脸蛋和身材，神言不惧刀砍火燎，神忧的身体无比脆弱，受过的伤在她身上会留下痕迹，逐渐累积。
　　有句话说，好了伤疤忘了疼，有些疤痕就像照片里的记忆，看到时总会让人回想起受伤的场景。
　　神忧身上的每一道疤痕，神言都清晰地记得，它们是怎么留下的。哪怕神忧总说，不疼了，她早忘记了，但神言记得，她忘不掉。
　　真恨啊，为什么这份能力只有她有。
　　为什么只有她死不掉。

　　水在瓷砖上积成一片小型湖泊，倒映着神言朦胧的身影，还有从门板空缺下映进来的，一个模糊的人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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