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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香暗度
自那日书阁偶遇后,谢珩似乎并未对云鬟表现出过多的关注。他依旧是那个风流不羁的谢家公子,赴不完的诗会,饮不尽的琼浆,乌衣巷口关于他的逸闻轶事,总能成为建康城最引人津津乐道的谈资。
然而,谢府书阁的常客,却悄然多了一人。
谢珩开始频繁出入书阁,理由冠冕堂皇——整理谢氏先祖文集,需查阅大量古籍。他往往屏退左右,只身一人待在阁中,一待便是半日。起初,云鬟总是寻了借口避出去,或是待在离他最远的角落,埋头整理那些似乎永远也整理不完的卷册,连呼吸都放得极轻。
可书阁就那么大,谢珩要找她“帮忙”,实在太过容易。
“云鬟,去将《昭明文选》拿来。”
“那卷《山海经注疏》放于何处?”
“过来,看看此句训诂,作何解为宜?”
他的要求合情合理,语气也总是平淡的,听不出什么特别的情愫。云鬟无法推拒,只能依言上前。开始时,她紧张得手指发颤,回答也磕磕绊绊。但谢珩似乎真的只是与她探讨学问,他学识渊博,见解刁钻,往往能于寻常字句中发掘出旁人未见之深意。渐渐地,云鬟被他引导着,也敢说出自己的一些浅见。
她发现,这位看似玩世不恭的贵公子,在谈及诗文义理时,眼神是那般专注而明亮,毫无平日里的疏懒之态。他会因一个精妙的见解而抚掌,也会因一处存疑而蹙眉深思。他待她,不像主人对婢女,更像……学友之间的切磋。
这种认知让云鬟感到惶恐,却又不由自主地被吸引。她像一株久旱的幼苗,贪婪地汲取着这难得的、能平等交流思想的机会。他们从《诗经》的比兴,谈到《庄子》的逍遥;从汉赋的铺陈,论及近体诗的格律。有时,谢珩会即兴赋诗一首,云鬟便能立刻领会其中用典与寄托,甚至能轻声和上几句。
这种精神上的高度契合与共鸣,比任何直白的靠近都更具杀伤力。
谢珩靠在窗边的湘妃竹榻上,手中握着一卷书,目光却落在不远处正小心翼翼为他整理书案的云鬟身上。夕阳的金辉透过窗棂,为她清丽的侧影镀上一层柔和的光晕,她专注时,睫毛会微微垂下,在眼睑处投下小小的扇形阴影。
他发现自己开始享受这种静谧的时光。与她谈论诗文,是件极惬意的事。她不像那些所谓的才女,总是急于卖弄,或刻意迎合。她的见解往往源自本心的感悟,带着一种未经雕琢的灵秀与透彻,时常能给他带来意想不到的启发。
他看得出她的谨慎与不安,像一只受惊的小鹿,随时准备逃回森林深处。所以他并不急于靠近,只是用这种看似不经意的“请教”与“探讨”,一点点瓦解她的心防。看着她从最初的惊惧,到如今的偶尔能与他辩驳一二,那双眼眸中重新焕发出属于她自己的、智慧的光彩,他心中便会升起一种奇异的满足感。
这感觉,比赢得一场诗会的头筹,或是得到某位名士的赞誉,都要来得新奇而……愉悦。
云鬟将最后一册书归位,指尖拂过光滑的书脊,心中却远不如表面这般平静。与公子相处的这些时日,像一场美好而易碎的梦。她贪恋这片刻的安宁与思想的碰撞,那是她灰暗生命中从未有过的光亮。可每当离开书阁,回到那间与众多婢女同住的、拥挤狭小的耳房,听着她们议论府中哪位郎君又看上了哪个丫鬟,或是哪位小姐的婚事如何显赫时,现实的冰冷便会将她瞬间浇醒。
她与公子,云泥之别。
这份认知像一根刺,时时扎在她的心上。她开始害怕去书阁,又隐隐期盼着。她一遍遍告诫自己要保持距离,不可有非分之想,可当他带着那漫不经心的笑意,与她讨论“青青子衿,悠悠我心”时,她的心还是会不受控制地漏跳几拍。
同屋的婢女青萝,是家生子里消息最灵通的,这日晚间,她一边对镜梳理着发辫,一边看似无意地说道:“听说夫人近日正在为公子相看婚事呢,都是王、庾那般的高门贵女。唉,也不知将来是哪家小姐有这等福气,能嫁入我们谢家做宗妇。”
云鬟正对着烛光缝补一件旧衣,闻言,针尖猛地刺入了指尖,沁出一颗鲜红的血珠。她默默将手指含入口中,垂下的眼帘掩去了眸中所有的波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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