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刃折竹

　　回京的路，被严密护卫的亲军骑兵簇拥着，本该是尘埃落定后的安宁。但谢清流坐在微微颠簸的马车里，看着身旁榻上依旧昏迷不醒、脸色苍白的萧绝，心中却无半分平静。
　　军医在另一辆马车上已为萧绝取出了背部的箭簇，过程凶险，失血极多。此刻萧绝俯卧着，背上缠着厚厚的绷带，呼吸微弱而平稳，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的困兽，陷入沉眠。谢清流自己的伤口也被重新处理过，喝了安神的汤药，但思绪却如同窗外纷乱的景物，无法安宁。
　　英国公张辅策马行在马车旁，偶尔透过车窗查看车内情况，目光在萧绝身上停留时，总是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那是审视，是权衡，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惋惜。谢清流知道，萧绝前朝皇子的身份，如同一把悬顶之剑，即便此次平叛有功，回到京城，等待他的也绝非坦途。
　　真正的朱瞻圻（为区分，后称真世子）偶尔也会过来。他换回了锦衣华服，眉宇间却比往日多了几分沉稳和风霜。他看着谢清流，眼神愧疚而复杂。
　　“竹隐兄，”真世子声音低沉，“西山之事，未能提前告知，让你与萧指挥使身陷险境，险些……是我的不是。”
　　谢清流摇了摇头，声音沙哑：“殿下亦有苦衷，若非如此，也难以取信于那冒牌货，将其党羽一网打尽。”他顿了顿，看向真世子，“只是……陛下他，对萧绝……”
　　真世子沉默片刻，叹了口气：“父皇的心思，无人能完全揣度。但萧指挥使此次力挽狂澜，功不可没，父皇……当会酌情考量。”这话说得模棱两可，更像是一种安慰。
　　酌情考量？谢清流心中冷笑。在帝王心术面前，功劳与血统，孰轻孰重？他不敢深想，只是更紧地握住了萧绝露在薄毯外、依旧冰凉的手。
　　车队行进速度不慢，但为了照顾两名重伤员，也并未疾驰。沿途可见战后疮痍，被焚毁的村庄，荒芜的田地，以及零星躲避兵祸的流民。每一次看到这些，谢清流的心便沉重一分。这破碎的山河，需要一位明主来抚平创伤。而那位深藏不露的陛下，在经历了太子谋逆、兄弟相残之后，又会变成何等模样？
　　萧绝是在第三天傍晚醒来的。
　　彼时夕阳西沉，橘红色的光芒透过车窗，柔和地洒在他脸上。他眼睫颤动了几下，缓缓睁开。初时眼神还有些涣散和迷茫，随即迅速聚焦，变得锐利而警惕，下意识地想要起身，却牵动了背部的伤口，闷哼一声，额角瞬间沁出冷汗。
　　“别动！”守在一旁的谢清流立刻按住他的肩膀，声音带着惊喜和后怕，“你伤得很重，箭簇刚取出不久，不能乱动。”
　　萧绝看清是他，紧绷的身体才缓缓放松下来，目光落在谢清流同样苍白憔悴的脸上，眉头微蹙：“你的伤……”
　　“我没事，比你轻多了。”谢清流连忙道，拿起旁边温着的参汤，小心地喂到他唇边，“先喝点东西。”
　　萧绝就着他的手，慢慢喝了几口参汤，干裂的嘴唇得到滋润，精神似乎也好了一些。他目光扫过马车内部，又透过车窗看到外面护卫森严的亲军，心中已然明了大概。
　　“我们……回京？”他声音依旧沙哑虚弱。
　　“嗯。”谢清流点头，将之后发生的事情，包括英国公的出现、真假世子的真相、以及京城之乱已平的消息，简略地告诉了他。
　　萧绝安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唯有在听到假朱瞻圻乃瓦剌细作之子时，眼中闪过一丝冰冷的杀意，而在听到太子伏诛时，眼神则复杂难辨。
　　“陛下……已知我身份？”萧绝忽然问道，目光如炬，看向谢清流。
　　谢清流心中一紧，点了点头：“英国公……应是知晓的。”他犹豫了一下，低声道，“萧绝，回到京城，你……”
　　“无妨。”萧绝打断他，语气平静得近乎漠然，“该来的，总会来。”他闭上眼，似乎不愿再多谈这个话题，只是反手握住了谢清流依旧停留在他手边的手指，力道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
　　谢清流感受着他掌心传来的、微弱却真实的温度，看着他紧闭双眼下难掩的疲惫与坚毅，心中那股酸涩的暖意再次弥漫开来。他知道，前路依旧荆棘密布，但至少此刻，他们还在彼此身边。
　　接下来的路程，萧绝清醒的时间越来越长。他体质异于常人，恢复得极快，虽然依旧不能大幅动作，但已能靠着软垫坐起，自行进食。他与谢清流之间的话并不多，很多时候只是静静地坐着，一个看着书简（谢清流向张辅讨要的），一个闭目调息。但一种无言的默契却在沉默中流淌，无需言语，便能感知对方的情绪与状态。
　　英国公和真世子偶尔会来探望，交谈也多限于伤势和行程。关于京城，关于未来，所有人都心照不宣地保持着沉默。
　　越是靠近京城，气氛便越是微妙。沿途的盘查越发严格，虽无人敢阻拦英国公的车驾，但那一道道审视的目光，依旧让人感到无形的压力。
　　这一日，车队终于抵达了京畿之地，远远已能望见京城巍峨的轮廓。然而，就在距离城门尚有十里的驿亭处，一队身着飞鱼服、腰佩绣春刀的人马，早已肃立等候多时。
　　为首一人，面白无须，眼神阴鸷，正是如今暂代锦衣卫指挥使之职、也是此次叛变中“及时反正”的东厂提督太监——曹吉祥！
　　曹吉祥脸上堆着程式化的笑容，对着英国公张辅的车驾躬身行礼，尖细的嗓音划破空气：
　　“奴婢曹吉祥，奉陛下口谕，特在此迎候国公爷，及……萧大人、谢太傅回京。”
　　他的目光，如同毒蛇般，越过张辅，精准地投向了后方那辆承载着萧绝与谢清流的马车。
　　风暴，并未结束，只是换了一种形式，悄然降临。
　　归途的终点，并非安宁，而是另一场更为凶险的、没有硝烟的战争。萧绝在马车内睁开了眼睛，眸中寒光一闪而逝。谢清流握紧了袖中的手，指尖冰凉。
　　真正的考验，现在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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