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城不渡，江湖归

　　傅九罗，寒江剑宗如今的宗主。

　　电光火石间，唐亦瑶猛地抬头：“所以当年，挑战傅雪松……”

　　东方既白递过去一条手帕，点点头：“我知晓一切原委后，便怒不可遏地前往曲北城，道貌岸然的鼠辈小人，有何面目活在世上？我打进寒江剑宗，点名要找傅九罗，可出来迎我的却是傅雪松。他说傅九罗已经闭关练剑，有任何事都可与他说，所以我没有多余的废话，直接拔剑对准了他。那一战，我赢了，我甚至还想劈下寒江剑宗的牌匾，可青锋拦下了我，她还记着曾经的养育之恩。”

　　“后来我执意要去傅九罗的闭关之地寻他，寒江剑宗的三个老家伙出来阻我，扬言我要再在寒江剑宗放肆，便去寻我师父。”

　　东方既白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打不过我，就找我师父，他们可真是越活越回去了，他们不知道，哪怕我师父亲临，也无人能阻我。僵持了没几日，承影剑宗终是来了人，还是一个我拒绝不了的人，来人带着我和青锋大摇大摆地离开了曲北城，跟寒江剑宗一句话也没说。你不知道，那几个老家伙，鼻子都气歪了。”

　　唐亦瑶的脸色微微和缓。

　　“没几年，傅雪松便把宗主之位传给了出关的傅九罗。”

　　东方既白重新拿了一个茶杯，倒满茶递了过去。

　　“那我爹和我娘……”她接过茶杯，追问道。

　　“我带着青锋回来宁遮城，她不肯跟我进承影剑宗，可我总要给师门一个说法，所以我让她在宁遮城还有周边的城镇吃喝玩乐，总归附近承影剑宗的弟子很多，不怕寒江剑宗打击报复。”东方既白瞥了眼唐亦瑶，幽幽叹了口气，“我一直在想，如果当年我没让她在周边玩乐，她是不是就不会遇到你爹，唐开阳！”

　　最后三个字，东方既白一字一顿，咬牙切齿。

　　唐亦瑶沉默着没有说话。

　　“故事很俗套，跟那些小说话本中写的一样，是一见钟情然后死缠烂打的故事。青锋在寒江剑宗，脸上一直有着伪装，离开寒江剑宗后，大部分时间脸上也都戴着人皮面具，不然她那一张脸，不知会给自己引来多少祸事。”东方既白叹了口气，脸上表情似有懊悔，“可我怎么也没想到，唐开阳怎么就看见她的真面目了。”

　　“堂堂唐门翘楚，竟也是个见色起意之人！”东方既白冷哼一声。

　　唐亦瑶张了张嘴，想要给自己亲爹找补几句，却不知如何开口，因为她好像也跟自己亲爹一样。

　　于是，她正襟危坐，继续听着东方既白讲述。

　　“我从承影剑宗出来后，在渝州城找到的青锋，彼时唐开阳已经跟个狗皮膏药一样，打也打不过，赶也赶不走，就死命黏在青锋身边。”东方既白咬牙说道：“脸皮之厚，世所罕见，千古绝唱！”

　　“打不过？”唐亦瑶疑惑地望了过去。

　　自动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关于她亲爹的评价。

　　“唐开阳年仅二十五便位列武榜第八，是铁板钉钉的天下十大高手之一，我承认，当时我比他差了一点。且你们唐门是个很不好惹的存在，当年唐门七子，以北斗七星命名，个个名震江湖，若遇到三个及以上，便要避其锋芒。”东方既白饮了口茶，面无表情道：“如果我打得过，我就打死唐开阳！”

　　唐亦瑶：“……”

　　打死她爹，那不就没她了么。

　　“唐开阳已经是你们唐门内定的下一任门主了。可像你们唐门这样的世家，无数门派依附，一支主家和无数的分家居住在一起。所有的荣耀都只属于主家，分家难免会生出异心和不甘，青锋若嫁进唐门，面对的将是无休止的阴谋诡计。”东方既白摇头叹道，“我是利弊、前因、后果都讲与青锋听，她自小长在寒江剑宗，虽遍尝人情冷暖，可江湖险恶，人心诡谲，她若想继续纵情逍遥，就不要与唐门有牵扯。”

　　“她没有听。”唐亦瑶微微一笑。“我想她是一个想爱就爱了，想嫁就嫁了，不管明天以后，只要此刻爱，那便爱。”

　　“可是这样，会很难走到最后。”东方既白无奈道。

　　夜风忽而静了一瞬。

　　唐亦瑶仰起头，望着天上繁星，努力压下了胸腔中泛起的酸涩之意，因为那两个人真的没有走到最后。

　　“我与青锋也不算争吵，只是那次互相道别后，她随唐开阳去了锦城，而我则前往医剑门，挑战门主夏恢。过了大概有半年时间，江湖上忽然开始流传唐开阳接连挑了寒江剑宗据点的事，我就知道，青锋终是将自己的事告诉了唐开阳。”东方既白笑了笑，继续说道：“又过了一个月，唐开阳来宁遮城寻我，递给我他和青锋的成亲请帖。我没有接，我只是问他，青锋如何面对唐门那些野心勃勃的分家？”

　　“唐开阳与我说了四个字。”东方既白摩挲着手中的茶杯，学着唐开阳的语气，沉声道：“我镇得住！”

　　东方既白又笑了起来，“他镇得住个屁！”

　　话音落下，语气似乎都变得急切，“他若真想娶青锋，等解决了内忧再娶不迟，可他着急，他急不可耐，他急个屁！急到最后，一手葬送了自己和青锋的命！”

　　唐亦瑶平静注视着开始语无伦次的人，温声道：“既白姨。”

　　这一声姨，唤回了东方既白的理智，可也让东方既白眼眶开始泛红。

　　这个睥睨天下的剑仙此刻面对挚友之女，终是落下一滴泪。

　　一滴，剑仙泪。

　　人总是在承诺时，低估了时间的重量。

　　忘记了有些事需要天意成全。

　　如唐开阳最终没有护住自己的妻子。

　　如东方既白连此生挚友的最后一面都未见到。

　　如名剑山庄的约定，情同姐妹的二人终究未能成行。

　　人生聚散无常，起落不定。

　　在她们分开时的那声道别，竟是此生永恒，永远刻在了东方既白的心里。

　　唐亦瑶长叹了口气：“其实我知道，当年他们成亲的时候，您已经到了锦城，虽没有进唐门参加那场婚礼，可您肯定看见了吧。”

　　东方既白敏锐地觉察到她对自己的称呼变了，轻轻拭去那滴泪，点点头，她的确看见了，看见了青锋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那笑容是嫁给挚爱，从此有了一个家的笑容，并不是与她共赏美景时的笑容，彼时她真心的替青锋开心，祝福她与唐开阳能白头偕老。

　　可噩耗，也往往来的猝不及防。

　　十八年前的锦城，就连空气中也飘散着一丝血腥味。

　　她饮尽杯中的凉茶，拿起水筒准备添茶润喉，可手上一掂量眼睛再一瞧，水筒里早已空空，她抬眼望了望天边那轮将满未满的明月，月光如水银般铺洒在石阶上，终于站起身来。

　　“走吧。”她说道。

　　“去哪？”唐亦瑶不解道。

　　“我的住处。”东方既白转身出了凉亭。

　　唐亦瑶也站起了身，急忙跟了上去，走了大约半刻钟后，借着月光，只看见前方一座不大的竹屋，檐角挂着盏昏黄的灯笼，在夜风中轻轻摇曳，东方既白推门走了进去。

　　竹屋内布置简单，一张床，一张书桌，两张椅子，一排高高的书架，书桌上还有一本摊开倒扣的书。唐亦瑶环顾一圈，心里暗暗乍舌，也太朴素了吧。

　　“很朴素吗？”东方既白望见她的眼神，笑着问道。

　　唐亦瑶立刻摇头。

　　东方既白不再多言，径直走向书架，从最里侧的暗格中取出两封泛黄的信笺。信纸的边缘已微微卷起，显是时常被人摩挲翻阅。

　　“给。”她将信递到唐亦瑶面前。

　　目光触及信封上熟悉的字迹时，唐亦瑶手指微微颤抖。

　　这字迹她在唐门见过，是她娘的字迹。

　　“愣着干什么？”东方既白冲她挑了挑眉，“字虽然丑了点，可好歹是她亲笔所写。”

　　唐亦瑶摩挲着信封上的字迹，在书桌前坐了下来。

　　东方既白轻轻推开竹窗，侧身坐在窗台上，双腿随意地晃动着，再未出声打扰身后之人。

　　青锋啊，你的女儿，跟你可真像。

　　唐亦瑶拆开第一封信，洋洋洒洒三页纸，开篇先是关切地问候东方既白比剑时可曾受伤，对手是否难缠，又絮絮叨叨地说已备好上等伤药，若需要随时可差人送去。接着话锋一转，欢欣雀跃地祝贺好友名震江湖，字里行间满是“早知你必成大器”的得意，信至末尾，笔触忽然温柔起来，细细描绘着锦城的四季盛景，最后一句“若得君来，当共醉三月”，将邀约之意写得婉转动人。

　　唐亦瑶轻轻折好信纸，唇角不自觉地扬起笑意。

　　这封看似寻常的问候信里，藏着从未有人跟她提及的、母亲活泼俏皮的另一面，她妥帖地收好了信，拆开了第二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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