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幽红楼

　　运河的秋雨，像是天上漏了个窟窿，无休无止地泼洒下来，将天地连成一片混沌的灰幕。官船在这水汽牢笼中艰难前行，船板在湿气浸泡下散发出腐朽的气息，连时间的流逝都变得粘稠而缓慢。

　　林宸待在狭小的舱房里，那份源于“情绪透明”的焦灼感，如同无声的火焰在他体内燃烧。

　　南下扬州，他面对的将不仅是规则层面的诡异，更是贾琏的算计、官场的倾轧，乃至整个“太虚表境”对林黛玉既定的悲剧安排。

　　他不想只是被“剧本”操纵，他必须成为破局者，才有可能打破“太虚红楼”的绑缚，把同学们和老师安全送回去。

　　人望、武力、财力，这些世俗的力量，在此刻或可成了为他意图撬动命运最直接的杠杆。

　　然而，所有的筹谋，都被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声打断。那声音来自船中段，穿透雨声和舱壁，令人怜惜。

　　是林黛玉。她的病，在这连日的阴郁憋闷中，又沉重了。

　　几乎是本能，林宸猛地站起身。关切、焦虑、一种对已知悲剧即将发生的无力感，以及更深处一丝“必须做点什么”的决绝，这些情绪如同沸腾的熔岩，在他清澈的眼底翻滚，无法掩饰。

　　他，推门而出。

　　走廊上，紫鹃正六神无主地拦着一个路过的小厮，声音带着哭腔：“求求你，再去禀告琏二爷一声，姑娘咳得厉害，旧日的药不顶用了……”

　　那小厮面露难色，支吾着不敢答应。

　　“紫鹃姐姐。”林宸的声音响起，不大，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

　　紫鹃如同看到救星，转身抓住他的衣袖：“文衍少爷！您快想想办法，姑娘她……”

　　“别急。”林宸打断她，语速平稳，“你先回去，照看我说的做：将妹妹稍稍扶起，后背垫高，利于呼吸。舱内窗户开一条细缝透气，但绝不可让风直吹。再用铜盆盛上热水，置于房中，借水汽湿润空气，或可缓解咳嗽之急。”他的指令清晰具体，仿佛演练过无数次。

　　紫鹃连连点头，抹着泪匆匆回去了。

　　林宸则转身，大步走向船头。雨水瞬间打湿了他的头发和肩膀，他清楚仅仅依靠基础的护理知识远远不够。

　　他需要更实际的帮助，也是时候开始编织自己的网络了。

　　他在船头找到了如铁塔般伫立在雨中的赵天梁。

　　“赵头领。”林宸开口，雨水顺着他脸颊滑落，与他眼中那份不容置疑的凝重融为一体：

　　“林妹妹病情加重，这连绵阴雨，航程耽搁，我担心她身体支撑不住。更怕……若再有前夜水鬼那般的诡奇之事，惊扰之下，恐生不测。”

　　他将对黛玉病情的担忧与对未知威胁的警惕捆绑在一起，合情合理，也更能引起赵天梁的共鸣。

　　赵天梁转过身，雨水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纵横，他看着林宸，目光锐利如常，但深处似乎多了一丝别样的意味。

　　“文衍少爷所言极是。我已加派人手，但这运河……确实不太平。”他顿了顿，似是无意，又似有意地追问，“少爷似乎对应对此类‘非常之事’，颇有心得？”

　　林宸迎着他的目光，没有闪躲，也没有承认，只是用承载着过往艰辛的语气回答：
　　“家道未落时，曾随长辈行走四方，听闻过些许奇闻异事，也见过些乡野自保的土法，略知皮毛罢了。比不得头领，能凭刚猛之力正面抗衡邪祟。”

　　他既给出了一个合理的解释（行走四方见闻广），又巧妙地恭维了赵天梁，将话题引向合作：

　　“前路凶吉难料，我等安危，尤其是女眷周全，还需仰仗头领鼎力相助。”

　　这番话，将自己放在了“见识广博的协助者”和“共同承担责任者”的位置上。赵天梁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那目光中的审视淡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基于现实风险考量而产生的、初步的认同与凝重。

　　“分内之事。”赵天梁沉声应道，算是接下了这份无形的盟约。这份默契，建立在共同应对水鬼袭击的经历上，此刻因对前路风险的共识而得以巩固。

　　安排完这些，林宸才返回舱房更换湿衣。

　　他必须更主动地介入。不仅仅是提供护理建议，更要尝试与那个被“剧本”禁锢的灵魂对话。

　　机会在傍晚时分悄然来临。雨势稍歇，紫鹃悄悄找来，脸上带着一丝如释重负的轻松，低声道：“文衍少爷，姑娘醒了，咳嗽也缓了些。她……她说想当面谢谢您。”

　　林宸的心跳漏了一拍。他等待的，正是这个机会。

　　他整理了一下衣袍，尽量让自己看起来沉稳而不失关切，跟着紫鹃走向女眷舱区。踏入那间布置清雅却弥漫着浓郁药味的舱室时，他的目光立刻落在了那个倚靠在锦缎靠枕上的纤弱身影上。

　　林黛玉穿着一身月白色的寝衣，墨发如云，衬得那张脸愈发苍白剔透，如同一尊易碎的玉瓷美人。她微微喘息着，眼睑低垂，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片青灰色的阴影，整个人笼罩在一股挥之不去的、程式化的哀愁之中。

　　“林……林妹妹。”林宸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未察觉的干涩。他依照规矩，保持着距离，行了一礼。

　　林黛玉缓缓抬起眼睑。那是一双极美的眸子，似喜非喜，含情目。然而，此刻这双眼睛里，只有深不见底的疲惫、病痛带来的虚弱，以及一种……仿佛与生俱来的、对周遭一切的疏离与哀悯。她看着林宸，眼神里是纯粹的陌生，以及一丝符合“远支堂兄”身份的、礼节性的感激。

　　“文衍……哥哥。”她的声音微弱，带着气音，如同风中蛛丝，“有劳挂心……紫鹃都对我说了。多谢……费心。”

　　这声“文衍哥哥”，如同一盆冰水，从林宸头顶浇下，让他面色惊诧莫名。

　　不是她。

　　不是那个在幽篁诗社中，称他为“记录者”，目光清冷洞察，能引动规则凝结“青筠泪”的林黛玉！

　　眼前的这个少女，美则美矣，却像是一个被精心编程的、完美复刻了林黛玉所有外在特征和情绪模式的……高级仿生人。

　　她按照“剧本”运行，对“林文衍”这个角色做出符合逻辑的反应，但她内核深处，没有那个“诗社黛玉”的半点影子！

　　巨大的荒谬感和失落感攫住了林宸。他一直以为，诗社中的黛玉是某种“觉醒”或“高维”状态，而表世界的她是被蒙蔽的。但现在看来，她们……莫非根本就是两个不同的“存在”？一个负责在特定规则节点（如诗社大考）进行高维交互，一个则负责日常的剧情演绎？

　　他的震惊和困惑如此强烈，以至于完全无法掩饰，清晰地映在他的脸上，甚至让他一时忘了回应。

　　林黛玉似乎察觉到了他的异样，微微蹙起罥烟眉，轻声问：“文衍哥哥……你怎么了？”

　　林宸猛地回神，压下翻腾的心绪，努力挤出一个勉强的笑容：“没……没什么。只是见妹妹病体沉重，心中……心中实在难安。”他顿了顿，试图将话题引向更深层，也借此探查其他同学的下落，“听闻妹妹在京中时，常与众姐妹起社作诗，雅致非常。不知……如今府中姐妹们可还安好？那些与妹妹一同入社的……同学们，可还适应府中生活？”

　　他问得小心翼翼，将“同学们”混在“众姐妹”之中。

　　林黛玉闻言，眼中掠过一丝符合设定的、对过往欢愉的怀念与对如今病痛的伤感，轻轻摇头：

　　“劳哥哥动问。宝姐姐、三妹妹她们自是好的。只是我这般出来……社也散了。”她顿了顿，似乎有些困惑地补充道，“哥哥说的‘同学们’……是指府里新来的那些丫鬟嬷嬷们么？她们……倒也安分。”

　　她不知道！她完全不记得“诗社大考”，更疑惑那些顶着同学面孔的“参与者”，与“诗社”似无关联！

　　在她的认知里，那场诗社，仅仅是和宝钗、探春等红楼众钗的寻常聚会！

　　林宸感到一股寒意从脊椎升起。这个世界的规则，远比他想象的更严密，更……残酷。它不仅能制造循环人偶、空间异常，甚至能精准地分割和覆盖记忆！

　　他不能再问下去了，以免引起不必要的怀疑。

　　“妹妹好生歇息，万事……总有转机。”他只是一语双关请点关窍。

　　林黛玉微微颔首，不再说话，重新闭上了眼睛，仿佛与他多说几句极费心力。

　　林宸退出舱室，回到自己的房间。窗外，夜色浓重，雨声又渐渐大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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