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雪

作者:何必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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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租房


      话音一落,高强度交锋后的短暂休憩就在逼近,是两人彼此心照不宣的默契。

      “那就按你的思路先搭框架。但我保留对最终报告里风险系数阈值进行调整的权利。”

      沈思怡点了点头,接受了这个折衷方案。

      另一边,戈雪没从自己的视网膜上或是江汀冬家次卧的天花板上找到像初中教辅书最后几页参考答案一样的解决问题的方案。

      没答案,这怎么办?

      她阖上眼,再睁眼时眼前就从天花板变成了发亮的电脑屏幕。

      深呼吸,深呼吸,深呼吸。

      一切都不确定,那唯一能确定的就是她要好好读书。

      学业是此刻的她唯一能抓住的真实事物,让其真实性放大的其中一大原因就是埃琳娜教授。

      这位来自塞尔维亚的白发女导师,以其特有的执拗与严苛的专业要求在整个专业里都很出名。

      戈雪至今记得第一节课上,埃琳娜教授扶着讲台,字里行间里都带着冷硬冰雹的颗粒感。

      “我的课堂上,没有个人困难这个词。如果你的生活影响到了作品的质量,那我建议你先解决好生活,再回来搞创作。”

      这番话如今正正好回响在她耳边,像随机播放的歌曲列表出了差错,莫名其妙地单曲循环起来。

      戈雪实在不敢怠慢。

      她点开素材库,里面都是些她这些天来断断续续拍摄的关于江汀冬涂鸦创作的零碎片段。

      画面里,他沉默的背景,挥动喷罐时手臂绷紧的线条,还有墙上那些她尚未理解的浓烈色彩。

      她强迫自己集中精神,开始给素材分类标记,试图从混乱中理出些个叙事的线头。

      处理了约莫半小时素材,WhatsApp某个小组群聊里有人说话了。

      莱拉发了条语音:“大家,泰特下周三的展览太适合拍摄了,我查了开放时间......”

      本紧随其后回复了一长段文字,详细列出了不少可能的拍摄动线,这动作也太快了。

      戈雪揉了揉发酸的眼睛,查了下资料后,也赶紧跟上节奏,框框就开始打字。

      「关于大厅的布展,或许可以关注空间与观展行为的互动关系。我可以负责多带个相机,我手头的这个画质比学校发的好多了。」

      正要点击发送,租房软件推送突然弹了出来——“伦敦市中心精品公寓,限时优惠”。

      她烦躁地划掉通知,把刚才写的消息又读了一遍,删掉“我可以负责多带个相机”这句,只留下了第一句话。

      消息刚发出去,租房的事儿就像无法摆脱的顽固耳鸣,再次霸占她的整个脑子。

      鬼使神差地,她手指又点开了那几个熟悉的APP和标签页。页面加载时卡顿了几秒钟,戈雪觉得连网络都在和她作对似的。

      Rightmove、Zoopla,还有信息芜杂的红色软件。

      页面好不容易加载出来,房源照片却要么模糊到一看就知道这绝非是一手照片,要么就是拍摄角度过度刁钻让人不敢细琢磨是从哪个角度拍的。

      她满脸麻木,手指机械地滑动着页面。

      一条位于布卢姆斯伯里核心区的房源跳了出来,标题写得极具吸引力:“精品房源,独立卫浴,全景窗,步行至UCL主校区十五分钟!”

      戈雪觉得自己的心和被老师承诺今天绝不拖堂的孩子一样,被吊足了胃口,期待满满,希望膨胀到最大的程度。

      可定睛一看,周租金的价格是她在心里设定的预算上限的两倍还要多,希望又化作一口西北风被她倒吸进喉咙。

      她不死心,继续往下翻。

      价格稍微和蔼可亲一点的,总会有大于等于两个的雷点在等着她。

      要么是地理位置偏僻到令人绝望,通勤动辄一个半小时以上,会让人怀疑这房子是否真的还位于伦敦。

      要么就是照片拍得极奇妙,需要仔细看,才能发现拍摄者真的是花了不少心思,用广角镜头把逼仄狭小的空间拍出一种虚假的空阔感。

      有一个房东甚至直白地在房屋描述里写着:“空间紧凑,适合身材娇小者一人居住。”

      戈雪人坐在桌前,整个身体却像是回到了初中体测跑八百米剩下最后五十米时候的那种无力。

      她退出了各个app和网站,抱着最后一丝期待,去看了看邮箱。

      前几天,她给把一些看起来还算正规的中介标记出来,挨个发了询价邮件,言辞恳切地说明了一下自己面临的情况和预期预算。

      如她所料,大多数邮件都石沉大海。

      偶有一两个回复的,也只是回复了些模版邮件,客套地感谢咨询。随后附上的报价依旧□□地矗立在邮件里,没有丝毫松动的迹象。

      这段时间里,伦敦租房市场的残酷在她面前展现得淋漓尽致,一览无余。

      戈雪整个人陷进金棕色的阿勒夫耶椅里,像是跑完了这场同伦敦房租作斗争的八百米比赛,全身力气都被抽空了。

      太阳穴又开始发胀,怎么揉都无法摆脱里面隐隐的钝痛。

      现实的经济账在她脑子里飞快地计算着。

      之前北伦敦的那个房子,为了争取到优惠,大家都是一次性付清了半年的租金。

      那笔钱是戈雪没日没夜做家教、搞留学中介,辛辛苦苦攒下的大半积蓄。

      戈雪不是擅长攒钱的人,漂亮衣服、化妆品、包包、美甲、盲盒这些消费主义的经典代表物其实更符合她的本性。

      但口袋里属于自己的钱是自由的另一个名字。

      金钱是一张车票,给钱的人有资格给这张车票填上对应的目的地,收钱的人则需要拿着车票抵达彼岸。

      自己赚的钱也是一样,可以让自己亲手写上车票的途径站点或是终点站。

      父亲戈文明并不支持戈雪要来伦敦读书的想法,她要强,学不会低头或是妥协。

      因此申请学校的费用和房租、预付的学费都是戈雪一个人偷偷摸摸从大学就开始攒的钱,就是为了能够先斩后奏地踏上自己想要的那班列车。

      戈雪人生的第一次先斩后奏,发生在人生的更久之前。

      高考后的暑假里,格外闷热的合城里,知了叫得本就失眠了一晚的她更燥热。

      可能真的是因为天气,让戈雪一直在权衡的天平还是朝向了自己。天气已经如此烦闷,身体已被烘烤,她觉得不能再做出炙烤内心的选择。

      因此,面对志愿填报系统的最后一个关头时,戈雪瞒着父亲,把第三个志愿同第四个志愿偷偷换了位置。

      第三志愿时父亲精挑细选的省内一所师范类大学和汉语言文学专业,第四个志愿则是她自己选择的省外的苏城大学和传媒类专业。

      这是她人生中第一次,也是最大一次的反叛。

      从小到大,她只是脾气像个小炮仗,有些贪玩,不爱学习,但并没有做出过什么真正称得上叛逆的行为。

      再怎么不爱学习,高三她也努力考出了之前没抵达过的一本分数线。

      虽然不算极其优秀,但对比起她高一高二一直全班倒数的成绩来说,确实可以说是天差地别的程度了。

      只是当戈雪在网站上查到录取的通知时,不出她所料,她当时偷天换日所换掉的志愿真的起了效果。

      她果然被那所苏城的大学录取了。

      通知书寄到家里的时候,当时的低气压让她此生都很难忘记。

      那天下午,父亲在阳台抽着烟用眼睛审视她的样子,仿佛她不读师范,不做老师,这一生便只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

      这画面像纹身,刻在了她皮肤下的血肉里。

      整个大学期间,戈雪像上了发条一般,拼命学习,做雅思家教,熬夜钻研留学中介的各种材料。

      她一点点攒钱,自大二开始就几乎没再向家里伸手要过钱。

      那些疲惫到睁不开眼的深夜,被难缠的客户气到掉眼泪的瞬间,她一个都不会忘记。

      现在要戈雪在短时间内,迅速再拿出一笔钱来支付新房源的租金,可以说是天方夜谭。

      找钱弈,谈转租。这个被死死压住的念头再次不受控制地浮现在她脑海里。

      理论上说,这是拿回那笔已付租金最直接的方法。

      理性在她右耳边说,这是眼下最合理的选择,可感性在她左耳边呐喊着不情愿。

      光是想到要再次主动联系这个人,听到这个人的声音,见到这个人的脸,就让她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被四年恋爱对象背叛的恶心与愤怒当然无法在不到一周的时间里就消失殆尽。

      只是现实就是现实。

      挣扎再三,她的理智还是带着潮水般的难堪硬生生按下了心头的厌恶。

      右耳赢了。

      戈雪盯着绿色软件上那个钱弈还没有更换的情侣头像,只觉得更加虚伪。她眼一闭,心一横,还是点下了“通过验证”的按键。

      没过一会,手机屏幕就闪起来,语音通话请求就弹了过来,嗡嗡的震动声像催命符,听得她心头一颤。

      戈雪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再冷静。

      不能接电话,不能给他任何纠缠的机会,也不能给自己动摇的缝隙。

      她重新抓起手机,飞快地在对话框里敲下要说的话。

      「我不想谈其他。只想问之前租的房间,付了半年租金,现在能否转租?按照违约条款扣掉部分费用也可以。」

      她紧紧盯着屏幕,呼吸都屏住。

      钱弈的回复比她更快。对话框顶部刚显示了“对方正在输入...”,文字就跳了出来。

      「雪雪,你终于肯联系我了。」

      这开场白就让她拧紧了眉头。

      「按照规定不能私自转租,房东那边不会同意的。我把合同给你再发一次你好好看看。」

      「你这样躲着不是办法,我们总要见面好好谈一谈对不对?」

      看着钱弈熟练的避重就轻动作,绝口不提任何转租的可能性,而是执着于所谓的“见面谈谈”。

      戈雪忍着从胃里翻涌上的恶心感,手指用力到几乎要戳破屏幕:「没什么误会需要澄清,更没什么好谈的。」

      只是钱弈很明显不打算放弃。他那种习惯性的威胁又冒了出来。

      「就一面,把话说清楚,你不露面,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安全的?还是说你现在住的地方,有什么不方便让我知道的?」

      充满着暗示的窥探和拿捏,让她差点干呕出来。

      戈雪知道,这条路是彻底堵死了。

      她绝无可能回去,更不可能在他的试探之下,去进行任何的动作。继续纠缠下去,对她来说没任何帮助。

      因此她不再犹豫,再次拉黑了钱弈,又将手机当成了受气包,往床上狠狠一甩。

      累。

      如果刚才是跑完八百米,现在就是军训站完三小时军姿后又被罚跑了五圈操场。

      不仅是累,还很委屈,眼泪跟着往下撇的嘴角手牵手。她死死咬住下唇,不想让哽咽溢出喉咙。

      向父母求助?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像是一个小木刺,随即被她像打地鼠一般摁了回去。

      她能立刻在脑海中复刻出父亲的声音。

      混合着粉笔灰和浓茶的气息,属于高中数学老师的严厉腔调,每一个字都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和沉甸甸的失望。

      “当初填志愿,白纸黑字跟你说得清清楚楚,师范大学,稳定。你偏要阳奉阴违,偷偷摸摸给我换成什么乱七八糟的?虚无缥缈的东西能当饭吃吗?”

      “后来呢?国内那么多安稳的路子你不走,不让你出去出国,国外本来疫情又严重,你偏要一意孤行,跑到这十万八千里的地方来。现在知道外面难了?碰壁了?赶紧给我回来,老老实实考个编制,比什么都强!”

      这声音太近,父亲仿佛不在合城,而是来到了伦敦,来到了她面前。

      面前的父亲眉头紧锁着,为自己的女儿,也是这个世界上最刺头最不听话的女儿的叛逆人生操心。

      上了大学以后,戈雪唯一让父亲满意的一点就是找到了钱弈做对象。

      不仅是因为钱弈是老乡,是父亲口中的好孩子,更巧的是钱弈母亲和自己的母亲是大学同学,甚至曾经在同一所医院工作过。

      只是现在这个让父亲赞不绝口的准女婿,在大洋彼岸出轨了。

      戈雪唯一让父亲满意的一点也不复存在了。

      但她真的忍不了,她没法再回到那个房间里闭上眼睛睡觉,否则满眼都是万圣夜的那个画面。

      她所有的努力和坚持,都是为了证明自己的选择真的不是简单胡闹,而是她知道自己能靠自己的能力,在自己选择的道路上站稳脚跟。

      因此,戈雪绝不会亲手递上话柄,让父亲的那句“我早说过”真的变成现实里的一句话在她耳边回荡着。

      她知道,那样的场景比所谓的男友出轨对她的伤害更大。

      戈雪发誓,绝不会让自己陷入那样的境地之中。

      绝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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