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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萧然X贺舟
天禾一百五十四年,冬至。
秀华城的雪来得比往年更早、更急。漫天飞雪,纷纷扬扬,将整座城池覆成一片混沌的白。叫人分不清天与地的界限。
就在这片寂静之下,一道无人留意的窄巷里,正传来一声声恶毒的咒骂:
“小兔崽子,你还敢跑?!”
“你娘死了,你也要跟着去是不是!?
“小畜生!害老子丢了一根手指……看老子不抽死你!”
骂声混着鞭子破风的锐响,一次次落下,夹杂着几声压抑的、几乎听不见的呜咽。直到那蜷在雪地里的身影彻底不动了,抽打声才戛然而止。
“晦气的玩意。”男人似是仍未解恨,临走前又狠狠踹了一脚,这才啐了一口,转身消失在巷口。
血污模糊了陆萧然的视线,寒冷浸透骨髓,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牵扯着浑身的剧痛。他试图蜷紧自己,攫取一丝暖意,哪怕只有一星半点。
可他整个人早已比身下的积雪更冷。
他用尽最后力气,将眼睛睁开一道细缝。入目是满地刺眼的白,和一面污迹斑斑的旧墙。
那场雪到底有多大,陆萧然已无力感知。他只清楚地知道——自己将要死在这场冬至的雪里了。
那一瞬,心头翻涌着矛盾的浪潮。有释然,觉得就此了结也罢,早死早超生;更有不甘,他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地活了十三年,最终竟还是死在这个男人手中。
……
雪一直下,呼啦啦的冷风吹的人脸颊生疼,活像是被人抽了一耳光似的。
贺舟拢了拢衣领,呵出一口白雾。他常光顾的那家糕点铺今日竟意外地关了门。他只得原路折返,却在岔路口被一阵糖炒栗子的甜暖香气牵住了脚步。
买栗子的队伍排得老长。贺舟缩着脖子排队,忽见一面容清俊的男子从旁经过,口中念念有词。贺舟初时以为他在吟诵诗文,待那人走近,贺舟才听清了,他念的那是什么诗文,就是一些不堪入耳的脏话。
贺舟忍不住咋舌:还真是人不可貌相。
待那人擦肩而过,一股鲜明的血腥气猛地钻入鼻腔。贺舟起初未在意,只当是哪个铺子的屠夫。可随着队伍往前挪动,他心头没来由地一阵焦躁,像是有什么坏事正在发生,且与他相关。
他“啧”了一声,忽然转身,逆着那人来时的方向奔去。
大雪早已掩去所有足迹。贺舟像只无头苍蝇,在交错的小巷间仓皇寻找。他不明白自己为何如此心慌,直到冲进一条僻静的窄巷——
所有焦急瞬间凝固,化作难以置信的惊悸,与一股尖锐的心疼。
越往里走,血腥味越浓,如同无形的网,将他的心脏越收越紧。
人是贺舟拼尽力气背到医馆的。那少年看着与他年岁相仿,背在肩上却轻得骇人。
陆萧然浑身冻得发紫,气息微弱如游丝。
他足足昏了三天,才悠悠转醒。
暖意如春水包裹周身,有一瞬间,陆萧然以为自己已投胎转世。直到他微微侧首,看见榻边伏着一个熟睡的人。
似是察觉到动静,那人指尖动了动,抬起一双迷蒙睡眼,恰好与他的目光撞个正着。
那人看起来与自己年纪相仿,许是被屋内的暖意烘得双颊泛着红。他那双眼睛大而明亮,清澈得像载了一汪山泉。
贺舟眨了眨眼,用力掐了自己的胳膊一把。
“嘶——”疼得他倒吸一口凉气。掐重了。
确认不是梦,贺舟急忙忙的将医馆的大夫叫了过来。
高烧已退,但身上鞭痕交错,左腿更是骨折了。伤筋动骨一百天,伤的这般重,没有个一年半载怕是很难痊愈。
陆萧然静默地听着,一言不发。
贺舟见他不说话,以为他是担心钱的问题。在大夫走后,便接着坐在榻边的椅子上,大方道:“钱的问题你不用担心,我替你出了”
陆萧然侧过头,干裂的嘴唇动了动,声音沙哑得厉害:“你……”
贺舟忙倒了温水,小心扶他起来,榻上没有可以倚靠的地方,他只好让陆萧然靠在自己肩头。温热的呼吸拂过耳畔,贺舟心头莫名一颤,动作都拘谨了几分。
一杯水缓缓喂下,陆萧然接着方才没说完的话:“你为什么救我?”
贺舟本来想编出一个理由出来,但奈何自己太不擅长撒谎,以至于想了半天也没编出一个有说服力的故事。
无奈他只能如实说道:“我也不清楚,我就是看到你就一种很奇妙的熟悉感。”
看到他伤成那样,贺舟的第一反应是难以言喻的心疼,手足无措不知道要怎么办,接着就是无边的愤怒。
陆萧然没信他的话,直白道:“你想从我这得到什么?或者说,我身上有什么你想要的东西?”
“有啊。”贺舟几乎是脱口而出。
陆萧然凝神等着下文。
“我想要你。”
“什么?”陆萧然以为自己耳朵被打的出问题了。
“我想要你这个人。”贺舟一边说,一边动作轻柔地扶他重新躺好,如同对待一件易碎的瓷器,“我不是什么圣人。我救你,给你寻医治病,你就要留在我身边怎么样?”
不知为何,陆萧然竟觉得这要求并不过分,他被这念头惊住,轻轻晃了晃头,伤处的锐痛让他清醒了几分。可能是自己的脑子也被打出问题了。
本是一句半真半假的戏言,见陆萧然神色凝重,便知他当了真。
意料之中地,陆萧然沉默了。贺舟也未再追问,只嘱咐他好生休息。
待贺舟离去,陆萧然才开始慢慢思量往后。
他原本计划去乾青宗参加入门考核,但计划赶不上变化,就在他要偷跑出门的前一天,四个大汉闯进来,将他捆了直接抬进王府——他那不成器的爹,竟将他卖给了王府二公子做小侍。
他拼死挣脱,逃了出来。王二公子见状大怒,当即命人剁了他爹一根手指。
他一路奔逃,却终究没能甩掉追来的父亲,最终在那条雪巷里,险些被活活打死。
陆萧然轻轻的动了动左腿,钻心的疼痛立刻蹿遍全身。
乾青宗入门试炼一年一度,今年肯定是去不了了。明年……也不知道这腿什么时候能好。
他闭上眼,此刻唯一的念头,便是这身伤能快些、再快些好起来。
贺舟几乎日日都来,一来便是一整天,总要到晚上天都暗透了才肯离去。
这般规律的日子在一个月后起了丝微澜。
这日,贺舟照常来到医馆,手里拎着一小袋热乎乎的糖炒栗子。他熟练地将门边的凳子挪到床边坐下,一言不发,只低头专心剥着栗子。金黄的果肉被他塞进自己嘴里,却嚼得有些心不在焉。
直到感受到陆萧然投来的视线,他才恍然回神,带着些许疑惑看了看对方,随即会意,又利落地剥开一颗,自然而然地递到了陆萧然唇边。
温热的栗子贴着微凉的唇瓣,传来妥帖的暖意。陆萧然怔了一瞬,有些不解地看向贺舟。
“你不是想吃吗?”贺舟眨着眼,神情坦然。
“……”这下倒让陆萧然有些进退两难。他略一思忖,终究还是微微张口,将栗子含了进去。
见他一边腮帮子被顶得鼓起,贺舟觉得有趣,眼底漾开一丝笑意。他接连又剥了三颗,一股脑都塞了过去。
这下,陆萧然两边脸颊都圆鼓鼓的,活像一只鼓气的河豚。贺舟终没忍住,轻笑出声。
“……”陆萧然无奈地睨了他一眼,费力咀嚼着口中突然增多的栗子,好容易才全咽下去,却不慎噎住了。
贺舟忙倒了水递过去,一手轻拍着他的背。
缓过来后,陆萧然抬起微微泛红的眼眶——方才噎出的生理性泪水尚未全消,晶莹的泪花在眼眶里打转。那模样看得贺舟不由一怔。
他早知道陆萧然生得好看,初遇时虽满面血污,却也难掩轮廓。只是后来忙于照料,未曾细看。此刻灯下相对,才真正看清,他这双眼好像……在那里见过。
“我是想说,”陆萧然的声音拉回了他的神思,“你今天怎么看起来心情不怎么好?”
贺舟如梦初醒,带着点自己也未察的认真,脱口而出:“我总觉得在哪里见过你,好像在很久、很久以前。”
陆萧然原以为他在刻意转移话题,可见他神色不似作假,便也认真回想了一番。记忆里除了那个雪夜巷口,是他们第一次遇见。他轻轻摇了摇头。
贺舟见状,也自觉这问题有些莫名,讪讪坐了回去。
见他再度失神,陆萧然伸出手,在他眼前轻轻晃了晃。
贺舟眨了眨眼,抬眸问道:“怎么了?”
“你是不是遇到了什么难事?”陆萧然又问了一遍。
贺舟愣了一下,摇摇头:“没什么事。”
见他不想说,陆萧然也没再问。
“大夫说你腿伤恢复得极快,不出一年便能行动如初。”贺舟转开了话题。
陆萧然闻言,小心活动了一下左腿,果然,那锥心的痛楚已减轻许多。照这个势头,明年的宗门试炼,他定然赶得及。
夕阳西沉,暮色转深,最后一丝金光也隐没于墨蓝之中。贺舟却仍安坐不动,丝毫没有离去的意思。
“天黑了,”陆萧然轻声提醒他:“你还不回去吗?”
贺舟回头望了眼窗外,继而身体向后一靠,抱着手臂看他:“你赶我走?”
“……”陆萧然没料到自己的好心提醒在对方那里却变成了逐客令。
“没有。”
“嫌我在这吵着你了?”
“没有。”
“如果你觉得我烦的话,我现在就走。”说着他起身就要往外走。
陆萧然下意识伸手拉住他的衣角,“真没有。”
贺舟回头看他一眼,这才神色稍霁,重新坐了下来。
至于后来两人是如何挤到一张榻上的,陆萧然回想起来仍有些懵。
大概就是贺舟说他今天不回去了,就在这里守着他。
陆萧然本想问他家里人会否担心,又怕他多心,只问了句:“就一张榻,怎么睡?”
答案就是两个十三岁的少年,侧身挤在并不宽大的病榻上,挨着彼此的温度,囫囵睡了一夜。
自那以后,贺舟夜不归宿成了常事。奇怪的是,他的家人似乎也从不过问,任由他在外“浪荡”。
天禾一百五十五年,春。
医馆门前的枯树抽了新芽,陆萧然的腿伤终于好了个彻底。他简单收拾了包袱,正准备离开,忽然想起该与贺舟道个别。
刚踏出医馆门槛,一转身,却见那抹熟悉的身影立在阶下。
贺舟穿着一身浅黄色衣衫,乌发用同色发带高高束起,整个人像株迎春花般明亮。他挑眉看着陆萧然肩上的包袱,嘴角噙着笑:“这是要出远门?”
“对。”陆萧然颔首。
“还回来吗?”贺舟问得直接。
陆萧然沉默着,没有回答。
贺舟也不恼,只轻轻点头,随即绽开一个更灿烂的笑容:“那正好,我们一起走。”
晨风拂过,鹅黄发带在他身后翩跹,为这初春添上一抹明艳。陆萧然怔怔地看着对方,一时忘了回应。
“还愣着做什么?”贺舟已转身迈开步子,回头催促道,“走啊。”
晨光熹微中,两道身影一前一后,渐渐汇入长街的人流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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