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桂语

　　四周越来越拥挤。
　　方琪一把拉过楚帘胳膊，快速乘上扶梯，一路左拐右拐，不知道往哪里走。
　　到处都是攒动的人头，楚帘被她带得晕头转向，几次把手臂收回来，奈何人太多，没一会儿方琪就又缠了上来。
　　虽然知道在这种地方碰到唐徽意的概率很低，但楚帘依然有阴影，每当方琪一贴近，他都谨慎地挪远一点。
　　方琪把他带到了一处人少、相对安静的紧急通道，门见山就问：“楚帘，你是不是在躲我？”
　　楚帘一愣，随即泰然自若地道：“没有啊？我们一个班，躲你做什么？”
　　“就是因为我们明明在一个班，可我这两年竟然很少碰到你，你不觉得奇怪吗？”方琪抬脸，直勾勾地看着他，“之前面包房的兼职，你招呼都不打一个就不来了，我是做了什么让你不高兴的事吗？”
　　“怎么会？”楚帘还是带笑，“那会儿家里突然有事抽不开身，就没去了。”
　　想了想，他又道：“当时还真是不好意思，把你介绍过去了，结果我反而不干了。”
　　他这么坦率，方琪反而有些不好意思，登时觉得自己刚刚语气太冲，有一件事她耿耿于怀了两年，有机会当面说开，还是想要问个清楚。
　　“兼职倒是没什么，我还以为你是生气我那晚——”
　　“那晚没事。”
　　楚帘突然打断她，状似不经意地擦了擦手机屏幕上的手指印，道：“你表姐呢？这里人多，走散了不好找。”
　　方琪视线落着他修长的手指，顿了一下，脸红红的问：“你换手机了啊？号码也换了是吗？我发了好多消息给你你都没回。”
　　“呃，是换了，之前那个号码是老家的，不好记。”
　　其实没换，但同学一场，楚帘又不好当着她面说我把你拉黑了，这会儿他手里刚好拿的是前几天楚雨给他新买的手机，号码是省城的，方琪如果较真的话，也能敷衍得过去。
　　唐徽意当年给他买的那部旧手机他也还在用，只是今天没带身上。
　　“我加你新号吧，既然大家暑假都在这边，到时候约你一起玩。”方琪又是满脸期待地看着他。
　　“……，也行，你等一下，这边网络不太好。”
　　楚帘犹豫了一下，走到一旁匆忙注册了一个新账号，然后随便改了一下名字和她互加了好友。
　　“我表姐还在展台那边，我们回去吧。”
　　加了微信，方琪又上来拽他胳膊。
　　楚帘不着痕迹地侧了下身避开。
　　从通道口出来外面更挤了，处处沸反盈天，两人不凑近了根本听不见对方在说什么，方琪只要凑过来就拉他胳膊，多来几次，楚帘也拒得心烦，之后干脆就随便她了。
　　穿过水泄不通的人潮，两人顺利回到一楼。
　　楚帘个子高，远远就看见楚雨在一家饰品柜台附近，正准备过去跟她汇合，结果方琪拉着他从另一头绕开了。
　　楚帘对这里不熟，更不习惯穿梭在汹涌的人潮里，被方琪拉着挤来挤去，东南西北都摸不着。
　　又上了一层电梯，出来，周围拉着许多隔离带。
　　有十来名黑西装零散地分布在四周。
　　离电梯口最近的两名黑西装看见他们，正要靠近，认出方琪，又止了步。
　　方琪径直带着楚帘穿过隔离带，推开了一道宽大厚重的朱色木门。
　　这个房间估计做了隔音处理，他们一进去，门便磁吸合上，身后喧嚣的噪音被彻底阻绝在外。
　　房间里，七八位西装笔挺的商务人士正低声交谈，见有人进门，纷纷看了过来。
　　王盛居然也在。
　　“王叔，陈叔，各位长辈好久不见。”方琪飞快地朝站在外围的王盛和另一名微胖的男士打了招呼，小跑几步，找了屋子中央，一个背影高大，也穿着黑西装的人喊话，“舅舅，欣然呢？”
　　“啊？她不是跟你一起的吗？”那人愕然地转过身，面额饱满，气度不凡，年纪看上去比王盛大上不少。
　　楚帘觉得有些眼熟。
　　“琪琪，别没大没小的。”方琪舅舅一回话，另一个中年男人随即对方琪喝道，“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
　　“哎呀，爸，你忙你的。”方琪不管他，一转身，又拉着楚帘跑了出去，时间仓促得楚帘都没来得及跟王盛打个招呼。
　　两人风风火火地来了又走，王盛在边上看着，保养得细皮嫩肉的脸上突然抬出了几道浅浅的细纹：“年轻人，真是活泼。”
　　一出内室，人声鼎沸的嘈杂吵得楚帘心烦意乱。
　　他其实很早就知道方琪家境不错，但没想到她居然能认识在省城活动的王盛，还有她那个舅舅，排场似乎比王盛还要大，也不知这群人都是些什么来头？
　　楚帘和方琪的交集完全始于一次意外。
　　当年C大入学军训，班里盛传他们这一届进了一个家境殷实的白富美。
　　那年天气特别热，他们学校又管理得比较严，轻易不允许学生军训请假，方琪在正午拉练的时候中暑晕倒，楚帘个子高，醒目，被教官安排专门负责送人去医疗室，后来回了学校，方琪就总是围着楚帘打转。
　　方琪的小心思，楚帘一直是知道的，他没有表现出拒绝，其实并不是唐徽意以为的图新鲜，只是真正的原因，他没办法对唐徽意宣之于口。
　　开学不久，方琪的哥哥三天两头来学校接她，两人曾在班里打过几次照面。
　　楚帘偶然得知方琪这位哥哥，居然是FY集团里举足轻重的高管。
　　FY集团，楚帘专门去了解过，这是一个不亚于DS存在的大型跨国商业机构。
　　两年前的那次斗殴，姚辛给他的刺激实在太大，他一时冲动，想借着方琪的便利搭上她家背后的FY集团……
　　虽然那时悬崖勒马，但如今看来，方琪却比他当初了解到的还要更有背景。
　　也许不亚于姚辛……
　　方琪的表姐追星追得痴迷，两人大海里捞针一样，在商场搜了几圈都没见人，最后还是在方琪加入的粉丝群里发现她的踪迹。
　　七楼，活动方临时安排给明星们了休息室。
　　嘉宾们已经登台参加活动去了，休息室里，还留着一群男男女女嗨聊不已。
　　“姚欣然！”
　　方琪火冒三丈地冲进去，用力拍了一下人群里一名着装跟她有些相似的女孩，“打你电话怎么不接，我们找你找得累死了！”
　　“嗳？”那女孩吓得手一抖，回头一看，登时松了一口气，“琪琪，吓死我了！我还以为是我爸来捉我了。”
　　“你还知道怕啊？”方琪气呼呼地道。
　　“手机我怎么没听见响？”女孩纳闷地翻包，找手机。
　　方琪把自己的手机怼过去：“你自己看看！我打了多少电话？手机都快打没电了！”
　　她找人找得妆都要挤化了，这会儿说话全是吼的。
　　姚欣然半信半疑地扫了一眼，摸出手机一按：“啊？我的已经没电了，刚刚光顾着录视频，没注意电不够了，琪琪，对不起~”
　　“哼！”方琪气得用力推了一下她脑袋，她这表姐，被家里保护得太好了，一天到晚出门像不带脑子似的。
　　姚欣然被她推得一晃一退，好巧不巧楚帘正好过来，她一抬脚，鞋跟就落在楚帘鞋尖上，人也跟着倒了过去。
　　楚帘惯性把人扶稳，很快松手。
　　“哎呀，对不起。”
　　“没事。”
　　方琪这才想起来楚帘也在，自己真是气傻了，楚帘跟着她上上下下找人，也是累得够呛。
　　“这是我大学同学楚帘，今天也是来参加活动的，来来来，都来认识一下啊，这是我表姐，姚欣然。”
　　方琪性子活跃，能待在这里的人，彼此还算相熟，她给姚欣然介绍完，又招呼其他人过来一一介绍。
　　之后，楚帘进了他们一个比较私人的微信群，在场的几人都在里面。
　　他进群不到三秒，就跳出来两条好友邀请，一条是这几人里的另一名C大校友，一条是姚欣然。
　　姚姓相对少见，楚帘通过好友后有些狐疑地翻了下姚欣然的朋友圈，发现她竟然真的有跟姚辛的合影。
　　“你认识姚辛？”
　　“姚辛？”姚欣然一愣，“他是我哥。”
　　-

　　进入大三，楚帘已经能在股市游刃有余，一有空，他便频繁往返C城和省城。
　　唐徽意看他来来回回实在不方便，坚持在春节前给他提了一部车。
　　白色的雷萨停在院子里，楚妈妈围着车身转了好几圈。
　　“你现在炒股已经这么能挣钱了？”楚雨也不敢置信。
　　“不是，就我那点股资，利润哪有那么夸张！”楚帘打开车门，让楚妈妈坐进去感受一下，“车是徽意给我买的，他们公司年底分红提前下来了。”
　　他也挺开心，虽然不愿唐徽意在他身上花钱，但男人嘛，对车的兴趣总是不可抗拒的，况且有了这车，的确方便了很多。
　　“他还真把你当亲兄弟啊？”楚雨惊了一瞬，没想到唐徽意能对楚帘做到这种程度，她和楚阳都未必能这么大手笔给楚帘买车。
　　楚阳远远坐着，始终置身事外，冷淡地看着一家人围着新车里里外外地兴奋，并未上前发表评论。
　　他到楚雨这里，一般只是过节才会来，通常吃过午饭就会走。
　　现在楚帘到了，唐徽意没来，可以开饭了。
　　楚阳起身，先一步进屋。
　　新年伊始。
　　楚帘在省城停留的时间越来越长，有时甚至周末也会过去。
　　王盛很是欣赏他，经常带着他进出各种名利场所，加上他是名校在读的大学生，这群财大气粗的有钱人，也愿意带着他。
　　不知不觉，楚帘的一只脚，踏进了另一个圈子。
　　唐徽意越来越忙。
　　浪C的规模早已不再是一开始的寥寥数十人。
　　从最初的五百平用地，如今扩租到占了写字楼的两层。
　　DS宁愿增加成本都要剥离出来的业务的确不是那么好接，虽然这些项目已经实现规模化，可还是只能由唐徽意亲自跟进，他的责任心不允许他有丝毫松懈。
　　加上姚辛业务能力暴涨，简直让人应接不暇。
　　庞大冗杂的工作量，即使浪C已经培养了不少优秀的程序员，却依然不足以让他脱手喘息。
　　姚辛的单子相当部分涉及境外，经常会有带着时差的麻烦事找上来，弄得唐徽意白天晚上都要留在公司里。
　　当下的他，甚至比在DS时还要戎马倥偬。
　　三餐不继，日夜颠倒，每天只能在忙完一件紧急事件后短暂地眯一会儿，也许五分钟，也许十分钟，他在夜里连完整的休息半个小时都是奢侈。
　　唐徽意一心一意地奋斗，没有意识到，这样的工作状态其实已经严重超额了。
　　虽然偶尔也觉得累，但为了心中所愿，他还是选择不顾一切地往前冲。
　　如果这时他能抽离出来，或者适当把注意力放在自己身上，也许还有更多机会。
　　可每当稍作休憩，他便控制不住要去假想未来。
　　那里是一片禁区，一片荒芜，没有楚帘，令人生畏，令人胆寒。
　　他不能停下来。
　　唐徽意无形中被困在了浪C里，这个在他潜意识唯一足够挽留楚帘的筹码，把他和楚帘在一起的时间，压榨得所剩无几。
　　可即便如此，楚帘在唐徽意的心种却依旧日渐超越自我，他所有奋不顾身的终点，依旧是最初那个为了楚帘而生的原点。
　　他照样会在忙碌之余想到这个人，想到跟他的事，哪怕只是偶尔一句微不足道的“在干嘛”“吃饭没”，也足以疗慰他的身心俱疲。
　　凌晨五点。
　　唐徽意躺在床上辗转反侧。
　　一只手用力搓揉太阳穴，另一只手上还握着手机。
　　刚刚接完一个电话，DS最近在R国释放了一个新项目，他想拿下来。
　　天边泛白，本来该抓紧时间再睡一会儿，他却有点睡不着了。
　　最近有点失眠。
　　尤其楚帘不在的时候，他总是很难睡着。
　　微微有些刺眼的屏幕里，CHULY最新的一条回复记录是在六天前。
　　以往这小子不管多晚，总会有个消息来的，这次长假去省城，简直放飞了。
　　唐徽意想打电话过去问问，但是时间总是很不凑巧，每次等他忙得差不多了，回过神来，时间要么很早要么很晚，像今晚，他到家都已经三点多了，楚帘肯定已经休息了。
　　头皮有些突突地刺痛，唐徽意知道该睡了，但是他把手机拿了放放了拿，还是忍不住给楚帘发了条消息。
　　“宝贝，我想你了。”
　　他很少给楚帘发这么肉麻的话，但是今晚不知道怎么回事，真的格外想他。
　　消息过了很久都没回应，唐徽意落寞地凝视着窗外。
　　高层的对面多了一片五光十色的彩色灯带，哪怕明天是晴天，也是既看不见星星，也看不见月亮。
　　秒表一下一下还在闪烁。
　　床上再有动静，天光已经大亮了。
　　唐徽意疲惫地坐起来，拿过手机看了一眼。
　　才六点不到，他应该还在睡吧？
　　-
　　楚帘最近的确分身乏术。
　　王盛带着他连续三天参加了三场宴会，其中一场还是在FY的总部。
　　他的旧手机电池有点老化了，经常不到半天就会关机，现在他都是带着新手机出门。
　　省城这边的很多事他本能的不想让唐徽意知道，所以也没着急把旧卡换到新手机上，近来微信也是用的新号。
　　方琪也在，两个年轻人在宴会上互相做伴。
　　自从上次在商场偶遇，她又开始对楚帘缠得火热，时不时还带着姚欣然。
　　对于姚欣然，楚帘有些小心谨慎。
　　她是姚辛同父异母的亲妹妹，姚辛的原生家庭似乎相当复杂。
　　不得不说这个世界真的很小。
　　除此之外，在王盛有意识的引荐下，楚帘还结识了一群家境和王家不相上下的年轻一代。
　　这群人经常凑在一起，他们有背景有实力，也敢想敢做。
　　在楚帘眼里，这些都是一个又一个不同于“姚辛”的机会，尤其这些“机会”，永远不会触及他的唐徽意。
　　楚帘一门心思抓住自己亟需的东西，丝毫没有察觉和唐徽意正在渐行渐远。
　　唐徽意察觉到了，但，就像当初楚帘不愿意阻碍他的事业一样，他也不愿意妨碍楚帘的成长。
　　楚帘才二十出头，都还没有正式步入社会，他不能为了一己之私，断了楚帘的任何可能。
　　如果唐徽意在楚帘心里是一只飞得高而远的风筝，那楚帘在唐徽意心里，则必定是一只羽翼渐丰的雏鹰。
　　楚帘为了追赶风筝用尽全力，但唐徽意站在自己的角度，却觉得他的雏鹰长大了，且即将展翅离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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