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且留住

　　“你是故意的，对不对？”杜涵悦依榻沿坐下，厉声质问。

　　随性靠在床榻上的年轻俊彦，哪里有半点受伤的样子。要不是手臂上缠着绷带，杜涵悦真看不出他与平常有何不同。

　　“悦儿，不要出声。”谢瞻发觉了站在窗外的谢灵运在偷听。

　　“我为什么要听你的，我偏要…”说字未落即消逝在四唇的胶合中。既然悦儿不听话，那么用行动来让她闭嘴便是最快捷的方式。

　　杜涵悦想要向后撤离，谢瞻一把抓住她的手臂，力度有些大。她轻吟，他却趁机再次偷香。仅有的声响也被谢瞻吞进了自己的嘴里。

　　杜涵悦除了还算清醒的神志外，其他都无法自主。一切都太静了，静到她都可以清楚的听到自己咚咚的心跳声。

　　窗外谢灵运似有若无的声音飘进来：“璧儿，你说这里面怎么没动静啊？”

　　外面亦没了声响，杜涵悦用力的推开谢瞻，碰到了他的患处，牵动了伤口，不由的嘶了一声：“悦儿，你就是这样对待伤者的呀？”

　　杜涵悦被他的气息扰的心都乱了，哪里还注意到这许多。

　　“我怎么知道你绷带后面的伤口是不是假的。”杜涵悦眼睫低垂。

　　“这受伤难不成还有装的？”他明明就是性命无虞。

　　“不然你怎么还用力气欺负我。”杜涵悦说的理直气壮，再一次推了谢瞻那受伤的手臂一下。

　　“悦儿，你怎么这么狠心呀。”他语调嘶嘶。

　　“真的受伤了？”看他的样子不像是装出来的，杜涵悦的心又揪到了一处。

　　“让我看看伤口，严重不严重？”杜涵悦直觉的伸手要抓他的右臂。

　　“伤口还不都一样，没什么好看的。伤的又不重。”他不想让她担心。

　　“让我看看吗？”她死死的拽着他的衣袖，眼睛巴巴的望着手臂上缠着的绷带。

　　应该不会太严重，让她看一眼也无妨。于是他点头答应了。

　　“都这样了，你还说不严重。”方才谢瞻一动再次牵动患处，本已凝固的血再一次渗了出来。杜涵悦定定地望着他的伤口泫然欲泣。

　　“一点儿小伤也值得你这样大惊小怪的。” 原本轻松的气氛被杜涵悦悲伤的语调破坏殆尽。

　　“悦儿，你不生我气了？”谢瞻看着杜涵悦那形状姣美的耳朵问道。

　　“谁说不气了？你就不能安生些吗？你既然无意娶璧姐姐，当初何必与客哥哥赌这口气。现下自己白白受这无妄之灾又是何苦呢？”她不知道他为何要如此得固执偏执呢。

　　“笑什么笑，你怎么一点儿正经都没有呢。” 杜涵悦兴叹顿足。

　　“你这样在乎我，我怎么能不高兴呢。”原来她生气的样子都是这样的赏心悦目，他以前竟然无所觉。谢瞻看着她，竟然笑出声来。

　　“谁在乎你了，我是关心璧姐姐嘛。” 她嗫嚅地说着。

　　谢瞻突然把手捂在了绷带上，一脸痛苦的表情。

　　“远哥哥，你怎么了？是不是伤口又疼了？”她关切的问道。

　　“你要是再不肯原谅我，我这里就要痛死了。”趁她不备，他抓住她的双手，贴在他的心口上。

　　“你怎么不跟客哥哥学好，他的无赖你倒是学到十成。”杜涵悦垂下双肩。

　　杜涵悦能感觉得到谢瞻强而有力的心跳，这使得她有些心慌意乱了：“那个…远哥哥，你饿了吧，我去给你煮点粥好了。”她想要抽回手，他却绊住了她。

　　“我不想吃粥，我想吃你。”谢瞻的鼻尖抵住她的，低沉的声音投入寂然的暗夜里。
　　随他去吧，杜涵悦心中纵容地想。

　　天微曦，躺在床榻内侧杜涵悦睁开了眼。她听见他轻浅绵长的呼吸声，他还没有醒呢。她动了动身子，还是疲软。

　　“悦儿，昨晚我是不是弄疼你了？”他一开口，使她更加害羞了，忙把脸埋在被子里，不做声。

　　“悦儿，我会去府上向你爹负荆请罪，跟他提亲。”他心中早就有此打算，即便悦儿昨夜没有委身于自己，他也会娶她。

　　“我爹爹就我这么一个女儿，要是他知道我们在成亲之前，就私自行了周公之礼，一定会打死你的。”杜涵悦倏地坐起身来，他望着她那为他而卸下的一头青丝。

　　她还在为他着想，全然没有考虑过她自己现在的境遇。

　　谢瞻拥她入怀情深意切地说：“我谢瞻对天起誓，今生非卿不娶。”他能够得此良妻，此生足矣。

　　杜涵悦不解风情的打断他：“那个远哥哥，我要是再不离开这里，一会儿璧姐姐他们就该知道我们…呃…”

　　谢瞻该怎么样爱她才好：“我的傻悦儿。”他扶正她的头，让她的俏脸对着他的，轻啄了一下她的樱唇。

　　杜涵悦起身，忽瞥见床单，再度不知所措起来：“这，这，这个怎么办呀？”总不能丢掉它吧。

　　床单上面的红色印记似朱砂般晕染蔓延。

　　“好了，悦儿，不要紧张。你可别忘了我的手臂受伤了。”他并不担心，好像这对他来说还构不成威胁。

　　杜涵悦双眼亮晶晶的，不过一下子又黯淡了：“可是璧姐姐那么聪明。”

　　“悦儿，你放心好了。顾宛璧是不会怀疑的。” 他的话几时被人质疑至此。

　　谢瞻的“意外”受伤，不得不从这场茗战中退出来。原本的四人之战的局势变成了三足鼎立的局面。

　　顾宛璧并未把斗茗的地方设在玄妙观内，而是选择了玄妙观的后山。此处依山傍水，对于斗茗来说可谓是意境极佳。

　　顾宛璧正对着玄真道长谢道韫等人设了三个案几，案几摆放的位置成三角状。在三个案几的侧面另设一矮案是为杜涵悦准备用来抚琴的。

　　谢道韫听说眼前这所有的事都是由顾宛璧独自操办的，心中对她赞许有嘉。难得这个丫头连周围的环境都利用得当，不可不谓是心思缜密考虑周到。

　　玄真道人今日是寿星，又是东道主坐在上首主位。谢道韫坐在玄真道人的下首侧席。

　　“我真是托了您老人家的福了，才能得以有此眼福。” 谢道韫知玄真道人将世俗之事看得极轻，索性也不提及寿辰之事。此次祝寿的斗茗权当是雅趣。

　　玄真道人一甩拂尘，淡淡的说道：“谢夫人未免言之过早，这比试还未开始怎么能知道精彩与否呢？”

　　“道长说的是。不过我相信孩子们不会令我失望的。”比试还未开始局势自然是不甚明朗，可谢道韫坚信自己的直觉绝不会错的。

　　斗茗的三人已立在了各自的案几之前。玄真道人的大弟子一声令下：“斗茶开始。”

　　谢灵运和宋彦羲已经开始了，顾宛璧却不急于开始，而是静观茶黑泥紫砂六方壶。观战的季言有些替她着急了，在一旁自言自语道：“师妹在想什么呢，怎么还不开始？”

　　只见谢灵运以小勺舀取茶末，而后又在杯盏中调作膏状，不时用汤瓶冲点，另一只手执茶匙在盏中回环搅动。

　　“看来谢公子是要以用‘击拂’之法来点茶，来泡制‘七碗’呵。”果如玄真道人所言，谢灵运击拂七次，将沸水点入饕餮纹象牙杯中，每次点茶的所泛起的茶的乳花不同，七汤每汤各不相
　　同。

　　一击白乳浮盏面，一汤如疏星淡月，二击以竹筴激汤心，有沫溅出，正是去其糟粕取之精华，二汤若浮云遮月，三汤状月霁甫露，四汤犹月出星隐，五汤宛月白风清，六汤仿月朗星稀，七汤恰星缀穹宇。真是七汤七景七境界。

　　而宋彦羲所选用的是云雷纹单耳杯来盛茶。他把茶放入石碾中，缓缓转动石碾的把手。一切都进行的极其正常，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顾宛璧撮一些茶放入青花凤纹碗中，用木杵细细地碾茶为末，颇为专注。直到壶口云气袅袅时，她单手提执壶，倾身一福，水袖滑出美好的弧度的同时不觉将开水注入到茶碗之中，优美的动作与她身上的淡青色曲裾融合在一处十分的巧妙，梳一双鬟步摇发式，步摇似翩翩彩蝶随之舞动。沸水触到盏面上，盏面上的汤纹水脉随即幻变出山水云雾，转瞬即逝。顾宛璧以舞姿转身复点水于盏面，又有鱼跃出水，鹤绕于山之景，恰如一幅水墨画。

　　谢道韫没想到她会以茶百戏来斗茶，以茶百戏来斗茗失手是常有的事。她能把茶百戏演示的如此得精妙，整套动作下来一气呵成，找不出半点破绽，定是下足了功夫钻研了多年。她思忖顾恺之的画是以形写神，现下他的女儿以茶绘之，这幅“水丹青”究其源，正是得于其父的真传罢。

　　“看来谢公子定能胜出了。”季言对谢灵运的茶技啧啧称赞。

　　谢道韫笑道：“非也。分茶再精彩亦未必能够夺魁，最终的胜负还要取决于茶品。汤花只是其次，重要的是其味。”

　　三杯茶放在了玄真道人面前的案几上。玄真道人对谢道韫做了个请的手势。谢道韫微颔首端起一杯茶，玄真道人亦拿起一杯茶。

　　品茶过后，谢道韫问：“宋公子选用的是万年青。不知我说的对不对。”

　　“正如夫人所说现下所选的茶叶正是万年青。”宋彦羲有礼的答道。

　　“而客儿的茶叶是隐士笔。至于顾姑娘的茶，似乎是佛手柑，不过品其味有似乎不是。”谢道韫眉头微皱，还在思索着这顾宛璧所用之茶究竟是什么。

　　“正是佛手柑不假。”顾宛璧心中暗想谢夫人果然是识茶高人。

　　“哦，既然如此，我有一疑惑，想问顾姑娘，你这佛手柑与平常所喝的有所不同，何故？”谢道韫来了兴致。

　　顾宛璧笑答：“这佛手柑是宛璧自己炒制的。茶汤的味道自是与夫人平日所饮之茶略有差异。宛璧斗胆称这茶为拈花一笑。”

　　谢道韫情不自禁拍手赞了一句：“好一个拈花一笑呐！”

　　顾宛璧听闻面上并没有得色，反而些微吁叹了起来。因为她知道接下来的行茶令想要取胜却是举步维艰。谢灵运文采斐然自不必说，宋彦羲亦是不容小觑。

　　三人站在各自案几前，顾宛璧对着溪水冥想片刻，才落笔。一盏茶的工夫，三人皆已撂下毛笔。

　　虽说此次斗茗的结果尚未可知，但顾宛璧还是选择了第一个行茶令。正所谓先发制人，后发制于人。

　　古琴发出清幽绝妙的声音，顾宛璧略一俯身轻吟：“流觞邀客坐，曲水膝边流。采掇未盈襜，精粹不敢贪。茗碾随尘飞，玉瓯泛涛起。不须攀月桂，何假树庭萱。”

　　宋彦羲嘴边冷冷泛出一抹笑：“云穿碧峰山间露，幽丛半吐恐嫌迟。撷归清新犹在手，谁知入梦亦留香。”

　　谢灵运以唇微勾和道：“一生为墨客，几世作茶仙。喜是樊阑者，惭非负鼎贤。禁门闻曙漏，顾渚入晨烟。拜井孤城里，携笼万壑前。闻喧悲异趣，语默取同年。诗书闻讲诵，文雅楼兰荃。未敢重芳席，焉能弄绿笺。野中求逸礼，江上访遗编。莫发搜歌意，予心或不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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