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隐传

　　“《讳辩》？”他思忖道，“便是韩昌黎为李贺避父亲名讳而不能科举而写的《讳辩》吗？”
　　“正是。”我颔首，待要说话，却见予泽目光一亮，似有顿悟之态，道：“启奏父皇，儿臣恰好也读了这篇文章。愿择些片段，说给父皇，母妃，和玉妃婶婶听。”
　　玄凌亦来了兴致，笑道：“很好，恰好为父也看看你读书读的怎样。”
　　“是！”予泽恭谨答应，“律曰：二名不偏讳。释之者曰：谓若言‘征’不称‘在’，言‘在’不称‘征’是也。律曰：不讳嫌名。释之者曰：谓若‘禹’与‘雨’、‘邱’与‘丘’’之类是也。今贺父名晋肃，贺举进士，为犯二名律乎？为犯嫌名律乎？父名晋肃，子不得举进士；若父名“仁”，子不得为人乎？
　　予泽一口气背了一段书，接着道：“孔子的母亲名为征在，所以孔子言征不言在，言在不言征。《礼记》也说不必两个字都忌讳。那儿臣是不是可以理解为——只一个字算不得忌讳呢？禹雨，邱丘皆同音，因为避讳，父亲名为晋，儿子就不能科考；若父亲名为‘仁’，是不是儿子不能作人？唐高宗名为李治，这天下难道便不要治理了吗？”
　　他说的头头是道，听得玄凌忍不住哈哈大笑。我亦在旁点头含笑不已——陵容这儿子可是没白养。
　　“儿臣觉得《讳辩》结尾亦妙。”予泽见父亲开心，越发收不住，“讽世人在重德守礼方面作的不如圣人，在名讳方面倒是比圣人作的苛刻严谨。能做到这些的也只有宦官宫妾了。可惜宦官宫妾的德行岂可与圣人相提并论呢。”
　　“欸——”玄凌板起了脸，“说什么宦官宫妾，你母亲难道不是朕的爱妃？”
　　“是！”予泽自知失言，连忙低下头去。
　　“妃与妃也不尽相同。”我连忙帮衬着道，“安姐姐陪伴皇上多年，温柔贞静，多才多艺，又为皇上诞育儿女，实在是宜室宜家的好女子。以臣妹看，倒胜过许多所谓的世家女呢。”
　　玄凌看着眼前的陵容，她不再哭泣，只温默的垂首跪在她面前。
　　“唉，朕何尝以此为忌？只是淑妃她……”他话说了半句，再说不下去，亲手拉了陵容起来，“这鹂容是不尊重。还是陵容大气。名字改回来吧。……”
　　“谢皇上。”陵容喜极又落了两点泪，连忙用帕子拭去。
　　“没想到安大人虽然糊涂不堪，遭人暗算，予泽却好学求进，可见是随了皇兄天资聪敏，喜好诗书。”我奉承道。
　　玄凌瞥了我一眼，“玉隐，你一个妇道人家怎么知道安比槐是受人暗算呢？”
　　我‘吃’了一惊，起身跪了下去，采萱采芷也随着跪下，都扶着我。“皇兄恕罪，臣妹失言了。”我微显惧意。
　　“失言？”玄凌微微冷晒，“你是朕的御妹，朕知道你从前的确多有骄纵失言之处。可今日分明是故意。”
　　微微吃了一惊，抬头看他，只觉得心虚，真的浮起两分惧意来，又暗暗郁闷——旁人巧舌卖弄，他少有不上当的时候——像‘鹂妃’这样毁人的下作伎俩，他也看不透。怎的轮到我，他一次当也不肯上的。可见旁人都比他聪明，而我，却比他还笨。但沮丧道：“不管故意与否，都是臣妹言语失当，请皇兄责罚。”
　　“你且说说，你为何觉得安比槐糊涂上了别人的当？就算是上当，他不该罚吗？”玄凌冷冷道。
　　“皇兄圣明，请想知府之下，有谁能一口气拿出八十万两银子行贿一个知府？若是知府之上，拿着这银子去贿赂品级更高的官员不是更好？一个人既有本事赚得八十万两银子，想来不会蠢到进错庙，烧错香的地步。安大人知法犯法，虽然糊涂可恨，但是背后筹划这起贿赂案之人，岂非更是可恨？”我剖析道，“皇兄至今将安比槐关押牢狱之中，想来也是要细查此事。受贿之人可恶，行贿之人也当严审重罚才是。”
　　玄凌默默的听着，又道：“那你说说，是谁要害安比槐呢？”
　　“臣妹当真不知。”我惶恐道，“臣妹听人说，看一件事情的主谋，先要看谁是受益者。此番，宫外安大人锒铛入狱，宫内娘娘又获封鹂妃，明升暗贬。但愿这两件事无甚关联，更涉及不到二皇子。”
　　一语有警醒之意，玄凌倒吸了口凉气，半晌道：“玉隐，淑妃是你姐姐。”
　　我头也未抬，淡然道：“臣妹只是对事不对人。若有薄情处，还望皇兄恕罪。”
　　“呵呵，”片刻，他笑了两声，似有苦意，“玉隐，你也有孕在身，赶快起来吧。”
　　“谢皇兄！”我松了口气，在采萱采芷扶持下站起身来。
　　“泽儿也起来吧。”玄凌随意道。
　　予泽却追问道：“父皇，那母妃的封号呢？”顿了顿，又补充道，“儿臣不在乎自己将来前程运势。只是见不得母妃因一个封号为其他人所轻慢侮辱。这么多年来，母妃所受的闲气已经不少了。”
　　玄凌深吸了口气，闭目思忖不已。看他面有为难之色，毕竟已经行过册封礼，金印宝册都已发出。我心中暗想——是谁令他如此尴尬为难，他便恨谁吧。“容儿，朕受人怂恿，才赐此封号给你，你不怪朕吧。”
　　“怎会？”陵容轻声道，“皇上不必为难了，臣妾已明了皇上心意，这比什么都重要。”
　　“皇兄既然也觉得姐姐宜室宜家，那么，宜字如何？”我建议道。
　　“宜字不足以表朕待容儿的心意，便是俪字吧。”他冷声道。
　　“丽？”我诧异，“哪个俪字？”
　　“伉俪之俪！”他缓缓解释道，“自中宫禁足，朕不打算再立后，容儿陪伴朕多年，从无过失。又为朕添了皇子予泽。足以担当这个‘俪’字！”
　　陵容也没有想到，她似乎呆住了。予泽欣喜之下却没有忘礼，连连叩头道：“儿臣替母妃谢过父皇，谢过父皇！”
　　“恭喜俪妃娘娘，贺喜俪妃娘娘！”如此之喜，我也不能不起身相贺。心里晓得，多是为了儿子，玄凌才赐下一个如此意义深厚的封号。
　　“臣妾多谢皇上亲自赐号。皇上厚待臣妾多年，臣妾感激不尽。唯来世变犬马报还。”陵容哽咽几乎哽咽难言，再度拜下。想她一介县丞之女，熬到如今皇帝宠爱之‘俪’妃，何等不易？如今她也算志得意满了。
　　“快，快扶你母妃起来！”玄凌慌忙吩咐，自己也伸出手去。予泽这才扶着母亲起来，将母亲扶着坐在玄凌身边，自己一旁侍立，低头难掩面上喜悦不已。陵容犹自哽咽难止，玄凌忙取帕为她温柔拭去。倒叫我一个外人看的面红耳热。相机起身欲去，陵容一眼瞧见了，忙道：“妹妹怎么要走？”
　　我笑道：“妾身再待下去，怕妨碍娘娘和皇兄伉俪情浓……”
　　一句话也说的玄凌尴尬，笑道：“朕还有政务打理，晚上再来。玉隐，你便代朕在此陪陪容儿吧。”
　　我本也想和陵容说说话的，如此便答应下来：“是，臣妹遵旨。”
　　与母子二人送玄凌到宫门口，但见他眼瞧着棠梨宫方向，失望叹了口气，失落道：“怪不得眉儿要与朕了却前缘。原是朕不好，才错过了许多好女子。”
　　眼瞧他失落而去，我与陵容相对默然。半晌，她拉着我回了长阳殿内。再次对坐，她脸上已是无限的欢欣。予泽向我不停的作揖——“多谢玉妃婶婶提点，若非婶婶提及《讳辩》，儿臣都不知如何为母妃分辨。多谢玉妃婶婶，多谢玉妃婶婶。”
　　“是皇子聪明博学，否则，本妃提及什么也没有用啊。”我含笑夸他，直夸得他面红忸怩。陵容抚着爱子，笑道：“快读书去吧。”
　　“是！儿臣就不打搅母妃和玉妃婶婶私话了。”予泽躬身退去了。
　　陵容满目爱意的目送爱子离去，才笑道：“这下好了，莞妃娘娘恐怕要寂寞些时日了。”
　　“但也只是寂寞些时日罢了。”我略带憾意，又道，“只是我觉得她不该如此针对你。毕竟你与她不过是断了姐妹之谊，也没什么大过节。难道……”我不自觉的低了声音，“只是为了争储？”
　　“光争储还不够吗？”陵容捡了枚话梅吃了，“何况还有些旧恨。当年她父兄一家身陷牢狱，竟患了鼠疫。如今管氏也死了，她非要这笔账算在我的头上？”
　　我愕然，：“姐姐这是猜的？”
　　“当然不止。”她摇摇头，也递我一颗梅子，我接了放在舌下呷着。“那晚我脱簪待罪，长跪仪元殿外为父求情。她招摇而来，在我身边奚落，说夜深了，小心有老鼠咬了妹妹。我不理她，她又说，哎哟，瞧我这记性，大牢里才有老鼠，我担心的应该是安伯父。”啜了口水，接着道，“她这不是怀疑我么？想我在京城多年，外头并无势力倚傍。难不成大着胆子叫自己宫里的亲信太监往牢里送老鼠吗？这样蠢的事，或许她会作，但我不会作。”
　　“或许，她只是仇恨姐姐投靠皇后而已。鼠疫之事，显然是太后皇后一党背后操作，当年在京城一手遮天，为所欲为的是管氏一族，管氏最难逃脱干系，她未必不明白，却偏要记恨姐姐，那便是她心胸的事了。但甄家昔日落罪，着实与姐姐没有分毫干系。当年姐姐也深受牵连，还不知向谁喊冤呢。”我随口说着，不禁想到眉庄，担忧道，“方才见着眉姐姐，她自己也说身子亏欠，脸色也的确苍白，莫非是真的不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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